2012年10月26日 星期五

【小說】單向鏡(一)







  他少年喪妻,無能體會親臨在身上的痛。在他的想像裡,終結的那天,他會 在一間純白的房間,床鋪與枕都是一樣地潔淨,握著妻的手,慢慢地看著她逝去。她會說,可惜只能陪你到這個時候,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嗎。他會說,很快地很快地我會去陪妳,不用擔心,不會讓妳一個人。兩人含笑對望,他會一面心想著這 樣真好,該是自己承受喪妻之痛,而不是自私地撒手離去,留愛妻於世孤獨。在 她闔眼時,世界模糊濕潤起來,無愛之人如同失明,再也看不清。

  原本應該是這樣發生,至少類似地。然而,失去太快,在一切開始之前,以 至於這像是發生在極遠處的災難,它本來不該那麼遠的。他像是體液在無意識時被緩緩地抽盡,留下針扎的傷口一點紅,卻完全不知道失去的究竟是什麼。總之,喪妻一事如同在他的人生上頭進行過精密的手術,偷偷摸摸地取走他某種可能性,以及可能性的可能性。連根拔去,不留。 




  妻情人──他並沒有天真以為此二者為同。相反,之於他這亦是當然脆弱的。諷刺或幸運,在兩者幾乎只差一步即契合的天賜美好短暫時刻前,災難降臨,一口氣剃去了世上最不穩定的因素:人,何況是女人。在未達到之前喊停,凍結,使之永恆──驟逝,他的心靈形同閹割。不過,真切來說,他未曾有過婚姻,充其量是個婚約,兒戲般地,這甚至只是默契,沒有真正確認過,白紙黑字或口頭 承諾,都沒有。不曾擁有或失去,這意味著不光是歸零,而是由零往下扣,從一無所有再剝奪。難怪一點痛也沒有,痛是給那些擁有過的人感受的,他惡狠狠地 想。不過,這樣的景況反倒使他自豪。在周圍的人不知情時,他仍清楚記著,一 天天鏤刻下去,且絕口不提,因而驕傲活著。 

  從那一刻起(他無權參與只能憑事後想像重建的時刻)── 他誓盟結理的少妻,那晚與她兄長留待在都市郊境外不遠的小公寓裡,這是他們在大陸經商而 長期缺席的父母每月固定寄來的錢所租下的,屋齡三十年左右的小套房。寒流凍得她手腳冷冰,白粉紅的皮膚上泛了紫青色。她偷吸了一口外頭的冷空氣,含好緩吞入,等著在肺裡變暖。接著關上窗,走到廚房煮水滾好泡麵吃。青藍色焰在 鐵鏽斑壺下燒,嗯,不久後有熱騰騰宵夜吃多好。她走回小桌几,等待時間裡打算寫點日記。這東西是這樣,雖然花不上多少時間,但很容易一再地錯過,有心 想每日寫,那任何可能的空檔都不能放過。打開新買筆記本,寫下日期,天氣陰, 冷,偶見微雨,好,開始。她寫:「已經發生 (彷彿沒有過一般),所以…」。寫 不到一句,便不知如何下去。給誰看呢? 他?或是所有可能的讀者(會有嗎?)?或為了自己寫  (但名為「我」的讀者是什麼呢?與書寫的「我」相同 嗎)?這天的日記,想寫的欲訴說的,如此重要,以致於歇筆在一個句子的未完 成,句子與非句子的中間。她感覺到,只要再前進一步甚至多個筆劃都會跌進虛假、濫情。但如何又能夠留著讓它這般不管?意義懸浮著,壓在身上她苦苦撐持,一旦放手,未完成的句子 ﹝非句子﹞ 會讓它所包含的一切(的什麼?)完全喪去存在的必要,連曾經存在的事實也多餘,塗抹去也多餘。她定止不動,攤開的 筆記本新頁只有那行,它也停在那,等著她似的。塑膠筆身的日製簡易鋼筆筆尖 擱在紙上,深藍色墨墨滲出成印漬,點透到廉價筆記本下一紙頁的白,污了再也無法回復的白。它亦同時圓狀擴散自中心向外,由淡化濃。藍墨水印四面八方勢不可擋,侵占了書寫的過去與未來。終究會一點希望也沒有的。她的兄長,則面 對電腦,掛著耳機聽著日本卡通聲優水樹奈奈與虛擬偶像初音的單曲選輯,背後世界一切無所謂。千餘度近視面對著電腦螢幕,青光眼似地盯看著寫起程式,其 中有他的作業,以及賺外快接的案子。同時動畫正在下載。押井守,神作,兄長 只解釋這麼一句。若有人在窗外窺看,這幅男女背對背,各面對著一面牆,把整個世界拋在背後,如此靜謐沉默在自身所專,看似疏離,或許這正是某種真實的幸福,猜想著這是一對彼此心靈相通又互相尊重的年輕情侶呢。不過可惜地,即使 外頭有人視線可投向這窗,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除了緊閉的毛玻璃,窗簾也沉沉 地掛下。唯一可說的是冷風搖晃窗櫺竄入微掀簾出現的小小縫細。但這無所謂了。一切能透露的訊息只是裡面或許有人,但也可能是外出防賊而開的燈。然後,十分安靜,安靜得連激烈的青紫爐火也忍不住睡著了。滾沸的水漸漸涼去,而夢昏 裡的他倆,生命也一點一滴過渡到那裡。與壺水一樣,緩緩地,整個密封空間裡,共享同樣的,溫度。或許,會更涼些。藍色墨水逸出了人的意志,以筆尖為中心擴散,最近的一圈幾乎深成了黑,電腦則是閒置著,載好的影片等著播放。他的 少妻與兄長這麼靜靜地渡到另一個世界,他再也無法擁抱她了。── 重覆一次, 就從那一刻起,他被牽引著,終於,彷彿看到了「生命的可能性全圖」。 

  確切來說,是否能稱作「看到」仍有疑慮。至少,對於「他看到」一事當給 予更多質疑。又,說是「全圖」,其實未能盡看。況且,看到卻沒能盡看的那個 是否是「全圖」,則又是個問題。簡單來說,這是他一天夢醒後依希記得的。即便記得的不多,而他仍明白,自己是不在場,同時又在場的。自己確實不在夢中, 重要的是,那或許不是他的夢。那「全圖」廣大而沒有邊界,無法理解、辨認。它是黑暗一片裡的繁星點點變幻移動閃爍,星體圖式,點與點之間有串連卻不明 其規則。他的意識──是的,意識,即使不知其真實或虛假,極易潰散遭入侵地 ──,甚無憑據地相信這是以特殊記號的方式關於他人生真實的再現。於是意識 趕在夢醒前拼命地去理解或猜測──直覺的沒錯,這一切不可能記住或掌握住,能夠理解一分便是一分,這是他所有可能做的。然而,也不能說是「他的人生」。實際上,這其中有許多是不存在的,或說是他無從掌握的存在。總之,無論說什 麼都太遲了,從一開始就是太遲了。唯一紀錄下來的那些,充其量是所謂視覺暫留一類的東西。他閉上眼睛,直到幻影融失在他眼皮闔上的黑暗裡,等到陽光透 入染成暗紅才撐開眼皮。 

  那麼,他「理解或想像理解」的是什麼呢?根據他以譬喻的方式理解(往後才領悟到,這是唯一可能的辦法),最貼切的,應屬聖誕樹上燈飾那類的東西,以一種三次元甚至以上(當然他無法真正理解)的方式,無限延長佈散且自身移換著。大約可以試想這樣的畫面,一個無垠以致於座標幾乎無價值的「空間」,散置了許多亮點,它們明或暗,並移動位置,可能會消失隱遁黑暗,也有可能彼 此碰撞後產生不同的結果:兩者融合於一、彼此交換的亮度色澤後相互遠離、撞 球般個自彈開、彷彿無事般穿過彼此後繼續前進、或是炸射出更多不同四方亂竄的光點等等。他猜想這當中有什麼涵義。隱約底他認出一些關乎自己出生的可能性 ── 男性的或女性、各膚色或國籍、各種天賦等等,難以數計的可能組合。他感覺得到,在這裡出身並不是最決定性的要素,而是它們的移動,它們的遭遇。然而,一方面他非得從這裡出發,否則便失去辨認的機會,無論如何,得從自己 一貫天真相信存在的生命史或自傳式的模式當作最初唯一可用的路徑,小心亦亦 又分秒必爭地探索。他們﹝無數的,存在或不存在於各種世界的自己﹞如田徑場 上因槍鳴一響狂奔的選手,往四面八方飛射出去,他們之間彼此可能碰撞(幾種可能結果如前述),彼此融合、或破裂分散、自行黯淡消逝、飛往更遠更遠直到全圖之外(那就不是他們之一了)。在為了某個目地追尋這些身世同時,他有了 另一個較不貼切的比喻﹝這是為了理解而不得不的選擇﹞:撞球檯。平均包覆著 綠色絨布的一個大平台上(光平面這點便能斷定這並非好的比喻),他們就像是原本聚在一團色彩繽紛大小相同的球兒們,被白色母球自某角度衝撞後一轟而散。然而所謂的白色母球不是比喻,而是不甚確定的比喻。以撞球的比喻來說,他所 能捕捉到的只是碰撞之後的景象。也就是他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顆母球存在,或是不是由母球撞散開始一切的。至少,他清楚,如果這假設成立,那麼,他也 不會是那母球。母球究竟是什麼,或許是其中最神秘的問題。反正,他艱難地做 了這樣的結論:所謂的自己,乃是上頭的一切,但同時,自己卻也不在上頭,因為所謂的自己乃是那些可能可以是自己然而卻沒能成為自己的全部非我所剩餘 的集合,我是一切可能之我的否定。 

  以這樣的方式來看,他所經歷過的真實人生與上頭未曾真正經歷過的,實則沒有本質上的差異,全是偶然、意外。至今他深信獨有的意識、記憶、情感、習 慣等,只不過是那些彩色球兒碰撞間偶然一現的火花,副產品一類的東西。如果 這樣的臆測方向沒出錯太多,那麼,整段夢境的殘渣裡起碼可以揀出個結論:也許能夠循著這樣的方式,改動自己的生命史,甚至換一個。此時此刻因眾多可能 性偶然碰撞出的「我」,是能夠在同個時間但不同地點、同的地點的不同時間、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同時間同地點但遇上不同事件,簡言之,可以不是現在這樣。 

  然而,重點在於,啊,當他體悟到已沒有太多時間了,「我」的意識開始漫 天撲地吞食著生命全景圖,他在夢裡長出了人的形體,開天劈地,粉碎無數光點。 他加緊腳步去「看」(崩塌的夢境中,他的眼長出了),終瞥見了一眼,一小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竟然如此渺小)。那是屬於他跟妻的。 

  眼淚迸出,他自夢境流逸出來。黑暗是眼皮闔上與房門窗緊閉的黑。睜開淚眼,模糊的黑暗裡,隱約地那生命全景圖終尋獲的黯黑反倒留下了一點灰影,在天花板若有似無投射著。他再次閉眼,儘可能想起的一切。想了一圈,再睜眼時已什麼都沒有了。但他彷彿被指引般,明曉了方向。 

  於是,躺待天明。然後,世界,漸漸,被聲音充滿……

2 則留言:

  1. 坦承,這是文學獎槓龜作品。亦是真正想開始創作後所謂處女作。貼上來最大意義是,至少,使之從此失去參賽資格,別讓這作品再次參加文學獎了,路繼續走,走別條,勿回首。

    但感謝翊峰在複審注意到它,為之疑惑,並在一切結束一陣後,知道那是我的作品後,向我坦承無法在那樣的狀況,找到為這作品辯護的論述。這使我的試探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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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又,這是三萬字中篇的第一部份,最近慢慢貼上。雖然部落格式微了,想回應可不用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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