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謬時常被巴黎的陰雨所惱,懷念阿爾及利亞的陽光。他那種地中海岸長大形塑的個性,似乎可比上他少年貧窮經驗,陽光與貧窮,確實也和沙特成為很好的對比。《誤會》一劇讓我回味再三,陽光與陰雨也主宰了劇中人物的命運。卡謬心情極糟的幾年,1951到1953年間,也就是與沙特絕裂也受一堆人攻擊、寫不出作品時,他在一張紙上寫著他所有喜歡的字眼:
世界、痛苦、大地、母親、人類、沙漠、榮譽、苦難、夏天、大海。
這些詞,我最近反覆看,覺得很有意思。對於我這種很不會命名的人來說(小說、文章、論文皆是),他下題常選擇的純粹讓我羨慕:異鄉人、瘟疫、誤會、墮落、正義者,在法文裡都只是一個字,好簡單。
有人提到了卡謬生平創作主題的三階段:荒謬、反抗、愛。最近的閱讀卻有不同想法。如果,只是從意識到荒謬,然後反抗──那句卡謬翻轉笛卡兒名言:「我反抗,故我們在。」──從個人的覺醒走到了群體 (這也是《瘟疫》重點之一,他似乎也寫個姐妹作劇本,瘟疫變成了獨裁者),最後,到達了愛,這樣,會不會少了些什麼呢?雖然卡謬在當然不斷被猛烈批評天真、理想主義、自居道德家、傲慢等等,可是我不覺得他思考主題會這麼單純。配上了傳記的閱讀,我想多加一個「流放」或「被謀殺或被攻擊」,或,儘管有點老哏了,所謂「孤獨」。我想,即使不在他偏好的三部曲形式裡表現(小說─文論─劇本),這也已經是他《瘟疫》之後不斷創作,甚至在更早之前就思索的主題了。(話說,他《瘟疫》之後創作就因成名與被攻擊而不順,似乎也無法真的好好用三部曲方式表現)。直覺上會想把它擺在反抗與愛之間,或許它更可能是自始至終都存在的。
怎麼說呢,不管看傳記、看作品、看他人評論卡謬,都覺得他實際上是個好孤獨的人啊。他無疑喜歡朋友,只是一個一個絕裂,只有詩人Réné Char與師友Jean Grenier算得上。左派右派同時攻擊,法國人跟阿爾及利亞人也雙邊冷嘲熱諷。兩邊都把他想作敵方陣營,兩方都認為他的觀點幫助了另一方,讚揚他的不見得理解他。
他後期掙扎寫不出大作,而試圖以短篇或劇本 (包括改編他欣賞的福克納與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上舞台) 找回創作感時期的結集 (才剛找回來,可以寫《第一人》就過世),後來反倒在評論家眼中得到讚賞(當然,晚了,他已經不在了)。1957年,得獎前,他出版的《流放與王國》集子出版後,他說道:「流亡以其特有方式,給我們指出通往王國的道路,唯一的條件是我們擅於在這個過程中同時拒絕奴性與專橫。」。
如果《反抗人》有種天真或唱高調,那我覺得,這些流放主題,他心中所感,乃是《反抗人》之後長期被攻擊、被誤解、被孤立,且創作不順的痛苦中,熬出的轉型成熟的標記。同個時期,有個悲劇性的短篇,說明一個同樣也是出名後無法創作的畫家,無論如何隔絕也仍寫不出東西的他最後過世了,只留下白色的畫布,與一個字,字跡潦草以致於分不出是「孤寂的(solitaire)」還是「團結的(solidaire)」。我主觀的認為,這或許就是他想的。孤寂的與團結的,或許分不開,或許可轉換,或許一體兩面。
最後,還是再談一下《誤會》。在《異鄉人》,Meursault(海Mer與陽光soleil的組合)被關以後,似乎也有說到這故事:一位捷克貧窮村莊的男孩 (對,刻意的,卡夫卡,卡謬設想「現代悲劇」的舞台最恰當場所) 年輕時就離家,在有陽光與海水的地方賺了錢、娶妻,而他的母親與妹妹則一直留在村莊裡,在灰撲撲的天空下,經營生意不佳的旅店。一天他回鄉了,為了將這母女倆帶走。但他發現她們已經不認得他了 (《異鄉人》裡是戴面具,以給她們驚喜),他忍著不說,想觀察她們,讓自己的妻子住在附近。而母女兩個,卻一直為了能逃出去這個村莊,去有陽光大海的地方,不斷殺害旅客取得金錢,當晚,便把他給殺了。最後發現他是親人,母親自殺,妹妹也隨後自殺。
離開灰暗貧窮的村莊,到了陽光大海之地,後衣錦還鄉;另一方面,在陰暗旅店囚禁的母女,為了離開此地,前往陽光大海,殺害了她們已經認不得的親人。現代悲劇,卡謬說,當然,伊底帕斯的宿命。卡謬,一個阿爾及利亞的貧窮孤兒,到了相對陰冷的巴黎,得了聲名、擺脫貧窮(僅管也不到富裕),得到也失去,總之,成為異鄉人,且無鄉可歸。我忍不住將這劇本與他作連結,譬如或許這整個正是他自身,或許是他必然的會被沙特攻擊──法國哲學家Bernard-Henri Lévy (充滿爭議,與韋勒貝克合寫過書討論為什麼他們不被歡迎) 對沙特卡謬的爭執提出看法。兩個人的對比當然是明顯的:貧窮對富裕、自學生對資優生、思想的無系統對有系統、帥氣 (卡謬好帥呦) 對醜陋。但是潛在的,沙特對於光明一直有鄉愁,而卡謬,在他的姿態底下,其實也屢見黑暗與暴力。兩個卡謬,兩個沙特,我不禁也將這與《誤會》讀作一起。
我喜歡《誤會》最後幾句。在那一家全死了之後,留下的男子之妻,徬徨無助,身邊只有一位旅店打雜老人,他從一開始沒多久就在舞台上,不動也沒台詞,見證一切悲劇。在最後一幕,突然開口。我翻譯如下:
老人(清楚堅定的聲音):
妳找我嗎?
瑪麗亞(轉向他):
啊!我不知道!但救救我,我需要有人救我。可憐我,幫助我吧!
老人(同樣語氣):
不!
全戲完結。
這聲「不」,似乎也是卡謬無論對世界或對自己的失望,世界給他與他給自己的折磨、慢性殺害、流放、孤立時,他仍有一意志超脫自身,對自己說的「不」呢。
所以,還是"必須想像"卡謬是快樂的。
我原先僅認為《誤會》是用戲劇展現荒謬的可能性,但對照著卡繆的生命歷程一看,才感覺到形式下的實體。得到了生活卻失去了歸屬,腹背受敵卻只得到一聲「不」,比起刻意安排的哲思劇情,原來這更像是重現生命的無奈。卡繆好像也非自願的顯化證明了他自己的哲學觀點,這也是那山腳下等待著的宿命的一部份嗎?那張在車禍現場找到的車票,是誤會裡的名片,也是他生命及思想的終極註腳吧。你的文字激起很多想法,謝謝你寫下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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