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日 星期二
時間是謎底也是謎面:重返《在斯萬家那邊》
暫時遺忘軼事趣聞或文學歸類(如意識流),剛滿百歲的《追憶似水年華》首卷《在斯萬家那邊》究竟說過什麼?
浦朗(Jean Paulhan)說:「要在《追憶似水年華》的路途上啟程,非得要如同傷寒般的燒熱感或是腳打上石膏的跛足感才行。」
不是最艱難的,即便他的句子冗長且怪異。甚至稱不上難,而是難以進入。它的「難」則是獨一無二的,與所有偉大作品一樣,屬於它自身非要不可的「難」。
「時間」為明白揭示的母題 i ,且欲透過小說完成多年來的哲思,並嚴密規劃為巨獸般的大部頭小說 ii ,普魯斯特踏出的第一步極其慎重,同時是高風險的 ── 多少人因此放棄閱讀。除了埋下大量的伏筆以外,這些伏筆會在之後反覆出現暗示,普魯斯特與許多偉大小說家一樣,會耐心等到最後才揭開謎底,讓原來看似無意義的段落變成「太豐富的」──《在斯萬家那邊》作為首卷,以特殊的敘事展現時間與回憶的神秘機制。
包括小說著名的第一句話。
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早早就寢
「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早早就寢」,文學上著名的開頭,整本書難得的短句,同時充滿玄機。
「很長一段時間」:法文 longtemps。拆解開來,「long」乃長,「temps」乃時間,「長 ─ 時間」為開端已預示了整個書寫,包含時間的長幅跨度,與時光堆累的習慣,當然還有尋找的「一大段時光/回憶」。它亦是曖昧的,無從推測那「很長一段時間」有多長或是在什麼時候,我們甚至不知道敘事者此刻的確切時間 iii 。「模糊」不僅是首卷啟始狀態,也是「追憶」運動的預先布置。
「我」:第一人稱小說開頭,照理來說是平常的,在《追憶》中卻是個問號。一般論者稱之「敘事者(我) 」,有些會稱之為「馬塞爾」 ── Marcel,與普魯斯特的名一樣。令人困惑的地方在於,這充滿各種姓氏的小說,卻完全不提「敘事者(我)」的家族姓氏;此外,「馬塞爾」這名字在全七卷一共只出現兩三次。普魯斯特過世後才發現的遺稿《讓‧桑特伊》 iv ,主要的敘事採取第三人稱觀點,作為他最初的長篇小說嘗試,檢視內容,與作者的人生更為接近。然而他放棄了。最後選擇「敘事者(我)/馬塞爾」,這個普魯斯特自述「一個以『我』來說話的先生」,無不耐人尋味。尤其首卷的前半部,「我」的主體處在一種時光 回憶擺盪的不確定狀態,是整本小說的關鍵。無論如何,光是這特殊的「敘事者─ 我(Narrateur/je)」著手分析,很快就能否定,無論取用什麼材料寫作,這都不是一本回憶錄或自傳體小說。
「曾經早早就寢」:首先,就寢一事聯繫起第一段回憶,敘事者僅能回憶起在貢布雷的童年,是他每晚渴望母親睡前的親吻,一但因家中有來客而剝奪便感到無比焦慮與痛苦。雖然這場景是敘事者「唯一能憶起的」,但這段敘事者童年神經質的睡前場景卻帶出許多重要訊息:一是為之後因馬德蓮而成功喚起的完整貢布雷童年回憶預先鋪設;二是對母親的執迷暗示著對愛的占有與強烈渴望是如何給心靈帶來折磨與揣想,而預告敘事者與書中種種角色總是一再為此受苦;三是回憶中剝奪敘事者睡前之吻的「不速之客」正是靈魂人物斯萬,敘事者焦慮的等待中無意流進耳中的大人餐桌閒談,為斯萬的命運留下諸多線索,而斯萬的人生也竟是敘事者將來的模版。接下來將談論,小說開頭的敘事者,如何在透過就寢與寢室的感官刺激,於時間與回憶大幅擺盪,不過在此之前,必須注意這裡的動詞是「過去完成式」(le passé composé),完成,代表已經過去了,也就是不再如此了。「很長一段時間」已成往事,「早早地」亦已不再,我們看見的敘事者(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早睡」,是個失眠者。因此,開頭的「我」,不折不扣是「失去某段(很長)時間」的主體,意識到失去(時光),所以追尋。
然而,回憶如何可能?
時序:回憶的方式
儘管遺憾內容部份無法簡而言之,光以敘事學(la narratologie)分析,也能知曉普魯斯特於《在斯萬家那邊》的精心布置。而關於這點,很難有比簡奈特(Gérard Genette)在《辭格III》的〈敘事的論述〉 v 做得更好,不敢掠美,謹轉述之,並以時報版本的兩冊《在斯萬家那邊》作為內文頁數對照依據 vi (簡稱《斯萬(上)》《斯萬(下)》)。另外,依然因為文長限制,只專論「敘事次序」。
段落依書寫順序切割為 A 到 J,時間次序則是依次由 1 到 5。
開頭,敘事者的晚年回想為 A5(時報版小說上冊 14-21 頁)。
接著,他有意識地靠智力的自主回憶,只能片斷憶起的企盼母親睡前親吻的貢布雷童年,那個七點鐘「更衣上床悲劇性場景」,為 B2(上 21-58 頁)。
第三段回到原來第一段敘事者晚年失眠夜,C5(上 58-59 頁)
第四段為關鍵,與 A5、C5(應該)相同的失眠場景,透過回想起吃瑪德蓮招喚起的幸福感,正是他遺忘許久的、在貢布雷體驗過的幸福,而取回完整的、像重新活過的貢布雷童年。因此這段由「不完整的自主回憶」轉變成「完整的、真正回憶的不自主回憶」的轉捩點,是晚年失眠時光的變體,加上段落序為 D5'(上 59-63 頁)。
第五段透過沾椴茶花茶的一小口馬德蓮的不自主回憶誘發起的回憶,展開對貢布雷童
年回憶的全景探勘,比起 B2 得更完整(篇幅也長得多),成為 E2'(上 63-220 頁)。
至此,普魯斯特已初步展現對「時間/記憶」的思索,並安排在敘事的時序擺盪中。A5-C5-D5'的失眠探索,經歷難熬徒勞,爾後瞬時頓悟,是解開時間秘密的關鍵。B2-E2'兩者的貢布雷時光,正是自主回憶與不自主回憶的差異。
第六段,原來以為穩定的敘述,突然為接下來的大轉向銜接,敘事者回到失眠之夜,想到離開貢布雷很久以後,聽他人說起的「斯萬的愛情」,F5(上 220-221 頁)。
第七段,敘事者一下追溯到「出生之前」的故事。這是《追憶》之中最特別的安排。以第一人稱的小說來看,這一大段「不屬於自己的回憶」是不合理的。敘事者如此精準以全知觀點的方式,精準抓住斯萬深陷與奧黛特的愛情之中的複雜心境,其細膩已不應是聽說(畢竟有大量精彩的內心描寫),更像是「虛構」,也就是,「敘事者(我)」(記住不是普魯斯特),在談論這往事,已徹底發揮小說家的才華。除了是《在斯萬家那邊》占最長的段落,它根本上可以當作一篇獨立的小說,法國已有數個單獨節錄成書的版本。害怕首卷時序往返跳躍的讀者可考慮直接從這篇開始看,它預告了敘事者的命運,甚至可當作是整本小說的雛型。因為是敘事者出生之前,為 G1(下 6-229 頁)。
進入首卷的最後〈地方與地名:地名〉,在時序上彷彿已經踏上正軌,大結構上順時呈現 vii 。然而,經過大幅跳躍(所謂斯萬的愛情),然後完美著地滑行(敘事者終於開始穩定敘述)的之間,普魯斯特以僅一頁多的篇幅,炫技般地來個美麗迴旋,幾乎不露痕跡。
第八段回到失眠者的時序「5」,談到失眠夜回想起的臥室中,與貢布雷的臥室最不相像的,就是巴爾貝克的房間(多麼漂亮以否定銜接)。一句話讓我們從 H5(下 232 頁)跳到下下段 ──要到第二卷《花影下的少女》才會談到的巴爾貝克,I4(下 232 頁),一下超過首卷涵蓋的範圍,是為預述。然後簡單敘述巴爾貝克的房間後,順勢一轉,談到「與真實的巴爾貝克最不相像的」(又是一次以否定銜接),卻是他還住在巴黎,還沒拜訪過而只是耳聞聽到的「風狂雨驟」的巴爾貝克。就這樣,敘事者回到了巴黎,與女傭在香榭大道散步時,遇上壞
天氣時的聯想 viii ,於此定位在貢布雷童年回憶後,巴爾貝克旅居前,所謂 J3(下 232 到卷末)
處 ix 。
時序數字來看,將整卷攤開,看那運動的痕跡:
5-2-5-5'-2'-5-1-5-4-3....
回返非徒勞,再讀下去才能發現意義,簡奈特稱作「開端困難」,一方面埋下伏筆,也讓敘事者模糊的面目逐漸清晰(貢布雷鎖住了幾乎被時光甩脫的敘事主體),最重要的,從第一個字與第一個句子開始,已定下「追尋失去的時光」該有的力道。
再論斯萬
即使篇幅受限,還是得談斯萬,《追憶》中出現最多次的名字 x 。
他既是敘事者的隱喻(métaphore),因為一切與他相像如預言。至少斯萬與奧黛特幾乎是敘事者與阿爾貝提娜的翻版。他們對愛情與社交,甚至藝術的態度,都是相似的。
他也是敘事者的換喻(métonumie),因為一切由他牽連而相關。不論是斯萬夫人、斯萬的女兒吉爾貝特、斯萬的朋友也是作為敘事者創作偶像的作家貝戈特;或是因為斯萬介紹而去巴爾貝克,在那裡認識了蓋爾芒特家族的夏呂斯男爵與好友聖盧 xi ,當然還遇見花影下的
少女阿爾貝提娜。
這一切的牽連,全在《在斯萬家那邊》埋下種子,直到末卷《復得的時光》,敘事者才終於恍然大悟。
追憶練習:馬德蓮及其它
普魯斯特這輩子都在練習關於「不自主回憶」的描寫。全書也結束在敘事者明白不自主回憶所隱藏的時間的所有秘密,準備好變成一位作家之時。
《讓‧桑特伊》開頭部分便有這樣的描寫:
他沿著海崖行走許久,不斷上爬,毋寧更激發他的思考,因為我們從下方看上的話,他是越走越快地,跑地,搖著頭地,直到他抵達燈塔守人的小屋,一處不曾有人駐足的場所。正是在那,至高之處,他以一種古代巫卜者的態度,仔細察看了鳥群於海面飛行,傾聽風聲,眼望天空,但不是為了找出未來的預兆,而更像是──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過去的再度憶回:只因那開始落下的雨滴,重新露臉的陽光,以足夠讓他想起多雨之秋、陽光充足的夏日、他生命中某些完整的時期,在他靈魂底某些原來暗沉的時刻,自行光明起來,啊,這一切使他興奮陶醉於回憶與詩意之中。
或是他的文論《駁聖伯夫》的序:
一個雪天夜晚,我回家時凍僵了,熱氣怎麽也緩不過來;由於我依舊在臥室燈下開卷閱讀,老廚娘建議我喝杯茶,而我此時是從不喝茶的。事有湊巧,她同時端上幾片烤面包。我把烤面包浸入熱茶,當把面包送進嘴裏,腭部感到浸濕變軟的面包帶著茶味時,我一陣心慌,覺出天竺葵和橘樹的香氣,頓時眼前一片光明燦爛,其樂融融。我待著不動,生怕稍微一動,這奇妙的一切就會中止。我在莫名其妙之間,仍夾著奇妙無窮的濕面包另一端,突然我記憶的隔板紛紛倒塌了,旋即上述在鄉間別墅度過的那些夏天從我的意識中脫穎而出,帶著明媚的早晨以及一連串興衝衝樂悠悠的時辰紛至沓來。於是,我想起來了:每天我起床穿好衣服,下樓去我外公的房間,他也剛醒,正吃茶點。他把一片面包往熱茶裏浸一浸,餵給我吃。
總之,普魯斯特企求的回憶,從來不是簡單的。
永恆的書寫
《追憶》折騰的地方是,要理解,同時需要微觀深入字句(甚至字源或句構),也要巨觀去觀看整體結構與安排及變化。兩者皆不易,又不容妥協。一旦找到方式,找到馬德蓮那般,接納這樣的書寫或被這特別的世界接納,將會有無盡的想訴說,一如現在的我。那是巴特講的書寫的價值:「讓讀者想要去寫,是個創造者而非消費者。」
1908 年,「還沒有寫出作品的作家」普魯斯特投入《追憶》,幾經意外與時光折磨 xii ,在故事最後,換取來的,是個「理解時光秘密因而準備好成為作家」的敘事者(我)/馬塞爾閉不出戶投入所有剩餘人生書寫的普魯斯特,不論來不來得及享有該得榮耀,無疑已是個偉大作家。
i 原書名直譯該為《追尋失去的時光》。
ii 最初的計畫是《在斯萬家那邊》、《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復得的時光》,1914 年普魯斯特年輕的男戀
人阿格思提涅利(Aferd Agostinelli)意外過世,悔恨與悲傷催生了小說的女主角阿爾貝提娜(與那為男戀人有
相似的結局),進而擴寫為七冊鉅著且未完成的,如今我們看到的樣貌。不論如何,即使是一開始的計畫,
這還是本長到不可思議的小說。
iii 一開始只能知道是敘事者的晚期,「敘事時間」直到第六卷末第七卷初才趕上「故事時間」。
iv Jean Santeuil, Paris:Gallimard, 1952
v Gérard Genette, Figure III, Paris : Seuil, 1972。中譯本:《辭格 III》(時報出版,2003),此處的討論主要於
91-95 頁。
vi 此版將《在斯萬家那邊》分為兩冊,第一冊收錄第一部〈貢布雷(I、II)〉,第二冊收錄第二部〈斯萬的愛
情〉、第三部〈地方與地名:地名〉。
vii 不過細部上、時間跨度與速度上一直在變化,畢竟這是本關於時間的小說,一樣參見《辭格 III》。
viii 法文的時間(temps)有天氣的意思,可見他是如此緊扣時間這主題。
ix 聯接起卷二的第一部分〈在斯萬夫人身旁〉
x 第二名是「媽媽」,情人阿爾貝提娜只排第三。
xi 最後,敘事者從前在貢布雷以為不會相通的斯萬家與蓋爾芒特家原來是有路可走的,而蓋爾芒特家的聖盧
也與斯萬女兒吉爾貝特結婚,兩方特色揉合在他們的女兒臉上。
xii 譬如首卷屢遭退稿、批評者的粗魯、一次大戰發生、情人意外死亡、得龔固爾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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