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兩地

  妳問:「為什麼這回,你沒寫文章給我?」

  我說:「太累了。」

  事實是:沒有書寫的必要。因此我不願寫,不願急著寫。

  沒有書寫的空間。幾次提了筆,面對全然蒼白的平面,卻沒有空間可以落筆,連個開始都無法。

  而我又同時矛盾地想寫,於是我側身於此,靜待寂寞擴散,直到它超出了我自身,從溢出的那些之中,刮取了一點點,作為墨水,在純白上留下丁點墨痕。屬於我自身以及自身之內的寂寞,是謂庸俗,因此只以筆沾滲出並蔓延開的那些,且不取多,原因同上。

  先向妳報告近日來我的床頭書,一本Foucault的《Qu'est-ce que les Lumières ?》、《周易》、Durkheim的《Le suicide》,這幾本的翻閱全無順序可言,亦無進度,純粹的閱讀,可隨時補上別的書。但在這些之外,有一本特別,特別在睡前要看:Duras的《Écrire》。書寫,如此美好的詞。這是此回抵抗長夜漫漫的救命之書,如同過去的《北迴歸線》或《玻璃珠遊戲》。

  簡單來說,我對於書寫有近乎迷信般的信仰,而Duras這本書的價值便是強化了這信仰。書寫,真正的書寫始終通向未知,毋寧說它打開了未知之門,引入了未知。而那門開在我身上,我的命運之上。我是我的祭品,我為此獲得,亦為此犧牲。所以這是為什麼過往我們每一次分離我是那麼急著寫,扭曲著身體寫,中魔的寫,毀天滅地般的寫。因為我們的關係維繫在共同生活的每個細節裡。每個根深柢固於我們身體與思考習慣中,我們證明了相愛的真相。但同住的條件是當初我們在法國相愛,決定住在一起。到現在,我們的家鄉台灣,仍尚未建立起兩人一狗的生活模式的條件。於是每次返台待久了,最後都想速牽著妳的手回來巴黎,回到那個我們共同建立的小小的家。躲避在那,以抵抗整個世界的種種威脅。然而,彷彿是提醒我們人生並非如此如意,年復一年,僅有前兩年,我們沒有煩惱如何令妳留在我身邊的難題。每次的分開都是危機,我與妳,都不知道妳是否還會回來,是否還能回來,還願意回來,而確實過程中,某些實質的危機也考驗過我們倆個。因此,那時候我發了狂的想寫,將自己內心全部的情感榨到一滴不剩,只願換個不一樣的,我絕望恐懼以為終要來臨的宿命。

  (有幾次,我以為妳不會再回來了。)

  (而我那時以為,若妳不再回來,我們這一生便無法再相見了。)

  所以,這回我不願寫,因為沒有書寫的必要。

  我想妳在預期的時刻回來,遲一分都不行。

  我將不顧妳的羞怯,在機場擁妳,吻妳。

  敬這婚後第一次分離的四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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