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初讀是去年四月。第二回翻閱則是今年二月初。記得當時,僅僅重看了小說的第一章,心裡就伴隨了一種,隱隱的,暗暗的,不快之感。「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訊息被我忽略了」,以及「是不是我上次的讀法,完全錯了呢?」等等念頭令我麻癢難耐。於是我計畫著,找個時間,再讀第三次,確認那使我不快的,「初讀所忽略的訊息」是什麼,然後寫下來當作前篇讀後感的對照。我沒有寫讀後感或書評的習慣,但屢屢被《西夏旅館》招喚,也許是,在閱讀時,不斷地接收到一種,來自遠方特異波長的電波。那是十分孤讀的,寂寞的,以致於讓人不得不回應的,某種訊息。那透過我發出沙沙聲響逐漸將人逼向瘋狂,我的選擇不多,一是關去自己的感受機制不去理會,不然,就是調整自己,像是老式的收音機,移動位置,拉長天線旋轉至適當角度,並微調頻道,直到成為足以辨認的聲音。
也許是無聊的,可是對我來說卻是必須的,不吐不快的。我不得不冒著危險 (以我的程度實在沒把握也沒膽分析這複雜文本) ,試圖的去掌握它,去觸摸文本底層的暗流 (不論如何,大家應該都承認駱以軍的小說總是藏著甚麼東西的)。 不得不然,好比駱以軍十幾年前寫過的某種情緒:「我大約是用傘端的尖突戳了身旁一個侉著手肘亂擠的胖子的屁股﹝…﹞。想想看,貼擠在一起的濕淋淋的襯衫,老頭子們油水混菭的油頭,還有稜角分明的公事包和踩著水的尖頭皮鞋,一切在累積著一種古怪突梯的情境,我若不用這個尖針去戳它個一下,一定會膨脹至爆炸不可收拾的局面」(註一) 。諸多,也許從初讀、初次評論,甚至更久之前的「閱讀駱以軍」經驗裡,即不斷累積的某些無以名狀的什麼,迫使我再次拿起書本,面對文字,並要求我書寫下來。我非得拿起筆「戳戳那個胖子」 (不,我不是在說駱以軍這個人是胖子,僅僅是個比喻而已)。冒著誤讀,或說,再度誤讀的危險,也要付諸文字。至少,將我初讀與二、三讀的不同想法寫下,可以代表著此文本的重讀價值及意義的豐富性。即使不用我來講,這亦是事實,至少也是個長期受惠於駱的小說的讀者微不足道的心意。
我將會比上篇更大膽、更主觀地去談我所讀的《西夏旅館》,只為了把那欲衝出我軀殼的話給說出來。
那,先從閱讀中的不快感開始吧。 這本睽違五年的小說作品,在語言上「幾乎可說是斷裂的改變」是引人注目的。如同某些評論家指出 (註二) ,駱在1993年的兩本小說集到1998的《妻夢狗》,五年期間是個大爆發的準備,是為一種斷裂,這次在《西夏旅館》我們所閱讀的文字,在我看,也與他過往的小說「完全不同」。儘管可以在其中看到某些熟悉的風格,用字,但整本小說讀起來,竟會讓我有一種「曾幾何時,駱以軍的文字讀起來如此陌生,駱以軍的小說如此難以理解」之感。駱以軍一直不是好讀的作家,但這不表示他無意與讀者溝通,故作神祕難解。然而為何閱讀起《西夏旅館》的「不解」會讓我介意?我是在2002年左右成為駱以軍的讀者的,恰是介於《遣悲懷》與《遠方》之間,在《遠方》之後的漫長等待 (我是真的在等他的新作),除了他的每本小說都再讀過一或兩次外,也能或多或少透過一些媒介去認識駱以軍。譬如他的專欄與其專欄集結的書,他的演講或其他對談、訪談活動,網路上轉錄他的文章或相關評論,甚至他有個部落格 (雖然是荒廢了)。如果有多少透過這些媒介,直接或間接的聽到駱以軍以比小說更輕鬆、明白的方式談論他的藝術觀、閱讀經驗、小說觀點,那麼,我們應該更熟悉他才是。而事實不然,讀起《西夏旅館》,裡面甚至許多他的小說材料是我聽過的 (譬如首章〈夏日旅館〉的四人故事我在2004的某場演講就聽過) ,但是遺憾的,這幾年來,透過媒體越來越輕易、方便地得到的「關於駱以軍的種種事」並不使我閱讀《西夏旅館》較容易些 (幾年過去,我應該比過去讀他小說時更熟悉他了才是啊?)。為什麼呢?我想這原因也許不難:寫小說的駱以軍,是與我們任何方式可以認識的完全不同的駱以軍。我所想像的書寫中的他,竟像是靈媒一般,招喚著另一世界另一種的存在附身於己。寫小說的駱以軍,是他自身的靈媒,招喚著他在遠方的自己。
我得到這個印象。於是選定,在第三次細讀時,先以他的《遠方》作為熱身,來進入西夏旅館。這個讀法決定了我接下來所見,如果西夏旅館有多個入口與出口,先讀完《遠方》這文本後,走進旅館彷彿有個指引。
《遠方》一作,單純的拯救父親的行為,卻在遠方異地荒謬的醫院機制內以及各種繁複卻無意義的行政程序中,卡夫卡式地原地打轉,小說的主述者孤苦無援,只能不斷灑錢賄賂,暗地調動人與人之間的立場,只求把父親「帶回去」。但這不僅僅是關於醫院的故事而已,還是個旅館的故事,整趟旅程、冒險,一言以蔽之,是在醫院與旅館兩造折返徒勞,一個受困的故事 ── 父親受困在自己的身體裡面,駱與母親受困在旅館與醫院。「旅館」在一天天的徒勞之中逐漸鮮活起來。駱的旅途記憶,是以旅館為定點延伸的。旅館便是遠方的象徵,一個異地、孤寂而沒有情感的況味。他遲早會寫旅館的,就像以前寫pub一樣,或是以後他或許也會寫咖啡廳或其他場所。在《西夏旅館》附的《經驗匱乏者筆記》裡,蔡逸君註解中有提及駱在《西夏旅館》寫作的中後期,的確親身住進許多現實中的旅館(註三) 。不過,不論現實中的駱以軍是如何,在小說的世界,他對旅館的執迷是在更早之前,《遠方》已經透露了他對旅館的書寫計劃:
「我總是著迷於那些關於旅店的故事,但我卻都無法將它完成。」(註四)
但要追溯他對旅館著迷的源頭,我們至少該回到《妻夢狗》: 「我出生在這座城市,鮮少離開。但我卻常有一種渴望返鄉的幻念。﹝…﹞高中的時候,有一陣子我上癮地迷上住旅館。對,我被那孤立在公司或餐館百貨公司商家招牌間霓光閃閃的’’HOTEL’’的字形燈館深深吸引。﹝…﹞年輕的我收集的是一次一次在這個城市街道幅員上移換座標。」(註五)
矛盾。在自己的生長之地渴望返鄉,所以對他來說,他所生長之地並不是所謂故鄉?但如同我們在《遠方》看到的,駱前去大陸所有的也並非歸鄉情懷,反而是強烈的身陷異地無法脫身之感。駱年輕時「返鄉渴望」所欲及的,非此也非彼,徒然絕對 (所謂外省二代的宿命?)。飲鴆止渴的手段則是旅館,透過旅館,象徵的離去、遠行、追尋的途中。已經啟程的,但永遠在途中。駱離去的渴望到後來的《西夏旅館》更推進一步,已不是駱在城市座落在各座標的旅館之間移動轉換,「旅館」業已成為擁有自身意志,不斷變形增殖流轉的類生命體,駱的鄉愁追尋也不僅限於現實地理空間,他遠到了消失的,鬼魅般的古國,他的族類也超越了時空、甚至文化社會的限制。他的離開是絕對的執念,欲跳脫開的不僅是此刻的所在地,亦是此時此刻、此在、所有他降生於此無從選擇的國籍、族群、社會文化,甚至他賴以為生的語言文字 (所以圖尼克曾口不能言失去言語),與自己的身體 (所以變形成怪物)。說是欲強烈地逃離其宿命、身世,但又似乎更像是,不斷逃離是因為宿命。在選擇逃離這同時,落進了宿命裡。
我如此以為:《西夏旅館》是來自遠方的聲音。令我聯想起他少作〈消失在銀河的航道〉裡,那走進「最後的恐懼」後,仍喃喃自語的將軍 (「不是失蹤…是消失了…他迷路很久,一直在設法找回航道,但是他始終不間歇地說話,一直說的不停(註六) 。」) ?李元昊,西夏旅館開始不久就登場的殺妻者,西夏故事的源頭,雖說與這篇短篇裡的將軍的性格上有所差異,但兩者的相似之處,除了殺戮冷血之外,他們所共享的,竟是愛慾的殘廢。〈消失在銀河的航道〉裡,駱寫了這麼一段話,那三流電視節目製作人有感而發哀傷地體悟到:「也許我和將軍,都是殘廢,他是被愛情去勢了的無能者;我則是被這個充塞了肉慾、交配和勾引女人上床前的心機閹割了我內裡的,對愛情的鄉愁 (註七) 。」《西夏旅館》裡,胡人的典型李元昊,不正是一個沾滿血腥的,不知如何去愛,不知以何種形式去愛的無能者嗎?
(或許找到那令我不快的關鍵了。)
初讀的時候,我曾寫過:「圖尼克的旅館房裡,擺著妻的頭顱,卻沒有身體,身體失落了,只能悼念,無法再被他欲望了。從《妻夢狗》(1998)以來一直是他作品欲望及痛楚及種種哀傷的源頭與救贖,也是他外省身份的對比 (他妻是非常傳統的大家庭長大的),在《遠方》(2003)他父親砰地一聲倒下之後他的妻子身影漸漸淡出,到了這裡,他終於 (當然是指小說裡) 殺了妻。這回,他無法再理解妻了,他被背叛了。他的『棄』完成了。」而這回重讀《遠方》、《西夏旅館》後,心中所浮現的圖像卻是另一種。駱以軍不是為了完成「棄的美學」,而一步步地,在《遠方》淡出了妻,與在《西夏旅館》更極端的成為了殺妻者。不是為了要脫漢入胡,完成「終極的棄」,而在ㄧ出場便讓圖尼克成為殺妻者。我從第二次讀《西夏旅館》開始有了這種感覺。我也許把一些事搞顛倒了,或是有些該用另一種方向去解讀的我初讀沒做到 (也就是兩種讀法都應該) ,其中最基本的是,先前我以為得讓圖尼克先成為殺妻者,才得以讓整個小說的故事成立。但這兩回閱讀,即便是妻在小說幾乎缺席半數以上的篇幅 ── 在第二章〈夏日煙雲〉裡圖尼克提到他殺了妻,只剩頭顱在西夏旅館裡(p25),一直要到〈老人〉一篇,書的四分之三處才尋回妻以成魔幻祭品的美麗身軀 ── 我卻荒謬的,在這兩回的閱讀中,覺得《西夏旅館》是本徹頭徹尾的尋妻記。什麼西夏歷史、脫漢入胡、八卦時事,不過是圖尼克為了拯救妻,尋回妻,而自願落入地獄,讓自己變成獸,變成怪物,受盡傷害,殺生無數之人,甚至是徒勞的百無聊賴為了打發大量「妻不在的時光」所做的,只為了用各種故事垂死掙扎 (總會有個故事會通向美好結局,找到解決辦法的吧?)。用盡氣力,變成自己不認識的人,為了救出妻。如他兩度在文本中引用的電影《越獄風雲》,弟弟為了拯救冤枉的哥哥,把監獄結構圖紋上身混進獄裡。駱也以他的肉身,與經驗全部,去換取失落的妻。
然而,我次讀跟三讀《西夏旅館》的一切「腦內補完」的過程中 (啊多像我們這世代著迷於【新世紀福音戰士】所做的自行想像,這動畫對於我這世代而言多有代表性),最神秘、也最出乎意料之處,乃是緊跟著「尋妻記」的念頭之後的ㄧ個翻轉:該不會,其實遺失的,並不是他的妻,而是圖尼克?
「在我們的國度,每一件事情皆是以相反的形式去呈現。」(《西夏旅館》,頁400)
「直到那個『旅程』展開後 (我在找尋一個真正完全顛倒的世界),我才理解走進別人的夢境,且離開自己本來世界之邊境愈來愈遠,是多痛苦的一件事。」(《西夏旅館》,頁618-619)
也許,圖尼克不是真正的去旅行,為了去找尋另一個完全相反的世界,也不是,那麼一個人執意地憑空建起一座西夏旅館而遠去,而丟去了妻的身體。因為圖尼克深陷在幻影隨生的夢與他人之夢,各種故事拼貼縫接扭曲的世界裡,時空混亂失去座標,以至於他忘了,其實他是在遠方迷了路,找不到回歸的航道 (像失去動力卻因為原先的慣性在太空中拋向無限遠的孤寂太空艙)?當我們從圖尼克的幻境走出,我們會不會看見,實際上,妻的漫長等待,面向著圖尼克消失的方向,盼君早歸?
(我終於說出來了這個奇怪的臆測。)
大體而言,《西夏旅館》不是個有主線的故事,即使有,也是個被各種他人的故事、身世,他人的甚至集體的噩夢侵入而潰散。曾看到張萬康談到關於《西夏旅館》的閱讀,提醒只顧著「解讀」文本的危險。的確,這樣複雜的寫作,在細節裡打轉,只會陷入見樹不見林的窘局中。
然而,我卻為駱的「騙術」膛目结舌,在他「把一枝樹枝轉幻成一座森林,一名鉛兵轉變成一支軍隊,一本小冊子轉變成一座圖書館」的惡魔念頭下(註八 ),被某些細節補獲 (而不是我去抓住) ,我「看到一個故事」。順著《遠方》讀到《西夏旅館》,電光石火地一念閃過,我發狂地回頭翻看《遠方》,只因被一個念頭纏住:(小說裡的) 駱以軍有從《遠方》回來嗎?
(我掉進細節裡了。)
《遠方》一作中,那「拯救父親的故事」,駱以軍多麼巨細靡遺地描寫「父親轟然一聲倒下」時,他在東部山區,是如何先前準備這趟旅行,陰錯陽差地得自行在九彎十八拐的山路蜿蜒前進 (以至於他在接到噩耗趕回台北得再經歷一趟折磨) ,中間每一趟便利商店購物的細節;或是到大陸所見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人與人角力,行政體系像壞掉的機器難以推動…但,為什麼,唯獨對於歸來過程的描述,到了在機場被一整批荷槍實彈的部隊包圍搜查時,戛然而止?我們知道,在《遠方》當中,駱以軍的父親回到台北之後的場景,駱帶著小孩到爺爺那彩衣娛親似地表演卻不知如何跟孩子解釋這一切,也不知如何在父親倒下後當個孤獨的父親。那,空缺的那段,代表著什麼呢?會不會,就是那段「失落」,正暗示著,駱以軍在那一刻,留下了什麼迷失無法歸來的部分,那幾乎是他非常重要接近核心 (或許就是核心) 的部分。它自行增長變形,脫漢入胡,成為了圖尼克。
「但我似乎不在那個畫面中了,因為『某件事』致命地發生了,我的旅程尚未開始,我已提前上路,無法挽回的,我已置身一幅一幅,因缺乏理解和感性而註定殘缺的風景裡面。」(《遠方》,頁30)
我得到一個悲傷的故事。也許在那趕回台北的山路,(小說的) 駱以軍某些內裡之所以為人的質素就一點點地,淅瀝淅瀝地流失,在遠方匯聚卻無能在拼回成一個人的模樣 (因為每個傷痕都自行增長了)。因為他一不小心地,徹底地越界了 (譬如《西夏旅館》圖尼克記起的,為了撿起棒球不小心跨越那「時空銜接謬差的褶皺」白線的少年…)。他在《遠方》已經住進了旅館: 「我總是想將之描寫成一趟旅程。一個旅途。一場大遷移。但後來我發現我只不過在紀錄描寫一間旅店── 它甚至連一座陌生的、異鄉的城市之側寫都不是──那間旅店和那整座城市或整趟旅程皆如此格格不入。」(《遠方》,頁165) 但,同時相反地又理所當然的存在著另一面,所謂的「旅館」,「並非一間旅館。而是一趟永無終點的流浪之途」(《西夏旅館》,頁671)。 如此,《西夏旅館》便成了一個,迷失在遠方的圖尼克,困在旅館之中,用各種方式想找到出口,尋回他的妻的故事。那是一個迥異邏輯運行的世界,在這惡魔念頭的引導下,我看到的種種逆轉。圖尼克「不記得自己用什麼方式」殺了妻,也找不到她的身體,實際上卻是圖尼克丟卻了自己的身體 ── 身體在駱的小說似乎是個豐富的隱喻,所謂脫漢入胡不是單純的國籍或身份的轉換, 那本質上是一種變形、變態,變成另一種模樣的過程。身體暗藏了一整組密碼,一整個身世,與一整個歷史。駱以軍似乎著迷於《哈扎爾辭典》裡那位消失歷史紋在身上的,如同「一部活著的哈扎爾人百科全書存在於世」的使者,或是他重覆提到的《越獄風雲》裡為了救哥哥把逃獄路線紋在身上的弟弟。遺失了身體之於駱是最大的悲慟,甚至超過了虐殺的哀 (至少,還有個身體可以把那些傷害記錄下來,或是成為某種變態的殘暴美學的材料),如駱所描寫的,西夏滅絕前前夕因懷疑恐懼砍下的諸多異族或誤殺的本族,他們的身體全都消失不見。我們聽到這樣的哭喊:
「頭被砍掉了…但是身體呢?身体都到哪去了呢?身體總該留著吧?」(《西夏旅館》,頁83) 。
駱形容「這確實造成比圍城更難以言喻的恐怖」。駱迷失在遠方,於是在西夏旅館成了胡人圖尼克。圖尼克找不回的,其實是自己的身體。只因在遠方,只因深陷西夏旅館,失去身體的圖尼克自然也遠離的妻的身體,被妻的身體拒於門外,他的愛與被愛的可能失落了。他互相顛倒衝突的描述中的兩條平行鐵軌(一是「他妻子如何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推離他們原本相互纏繞依偎、相濡以沫的小房間」;一是「他如何背著妻子的偷情尤里西斯旅程中,臉孔長鳞,雙目布上繭膜、鼻孔冒出頭足綱動物之觸鬚,耳朵上豎變成羊角,在漫長流浪中變成怪物的不幸遭遇」 《西夏旅館》,頁675) ,是同一件事:因為他在「拯救父親」之途中迷失了,也許是因為他父親身體的壞毀導致他整個身世設定崩解,那一部分的自己繼續漂流,變成怪物,終究回不去妻的房門 (而不是他幻夢中以為的被排出、被背叛、被拋棄)。
「他在迷惑中慢慢的、慢慢的背她輕柔推送出她的密室,然後喀答一聲,門在他身後永遠關上。
他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親密關係,是她在他將出門遠行的前一晚。(…) 生命必然發生了某件不為人知的事件 (…) 那使得她像河蜆吐沙,將原本嵌藏進靈魂深處的異物 (…) 以她柔軟的腔體內部,緩慢但堅持地往外推,最終吐出。 (…) 終於,輪到他也成為那必須 (是的,必須) 牌出體外的異物。(…) 吾愛,從我裡面離開。」(《西夏旅館》,頁677-678)
請原諒我這過度詮釋者在此細節裡打轉。那「最後一次親密關係」前的遠行,再一次地,我們沒有看到他歸來後的情形,僅是寫著,自從那回以後,他就在也進不去妻了 (包括靈與肉)。這是否又暗示著 (這確實只是我的解讀與猜測),這是同一件事,他遠行後便回不去了。而之前被妻慢慢排出的過程,其實是他緩緩地離開,緩緩地成了不在場的人,門外之人。因此圖尼克才會悲傷的說:「如果證實我以真正失去這個身分……不再被愛…….至少把本來的那個我還給我,也就是說,不是那個被描述成失去人類形貌,變身成妖魔或野獸的那個我。」(頁678) 人間失格,幻身為獸或魔,是因為被妻排除?我想這不是真正原因,應該是下幾段後所講的:「長期在漂流之地變貌、變形、變臉」(頁682),漂流才是真正的關鍵。
所以到頭來,這樣解讀下 (僅是一種我的主觀選擇的路徑),《西夏旅館》是個漂流者「駱以軍─圖尼克(我指的只是小說)」回歸的故事。找回妻的身體就是他的指引。其中「一切皆以相反形式呈現」也許不只是個魔咒、這奇魅世界的法則,且暗示著回歸的可能。回歸愛的可能。或是說,「逆返」乃是一個不得不的手段,一個回到本來狀態的方法:「必須」要有西夏旅館,這個可以讓一切往相反方向前進的機制。
在此我得先岔個題。因為我想到了,哆拉A夢。曾經記得極小的時候因哆拉A夢的某則故事打動不已,哀傷的眼淚與歡喜的眼淚同時體驗 ── 我們童年還是盜版自行命名的年代,多啦A夢叫作小叮噹,大雄的朋友們還是技安阿福宜靜,而不是胖虎小夫靜香的時代。那則故事是這樣的,有天,那隻圓圓胖胖沒有耳朵常被誤認成貍貓的藍色機器貓小叮噹 (抱歉我還是習慣這樣稱呼) 因未來世界的時光管理規定,不得不回去未來 (那個牠為了改變而回到過去的未來) 。最後一晚,小叮噹與大雄利用道具,喝了不會想睡的藥水後,出外散步,兩人聊著聊著,小叮噹忍不住想哭了 (情感多麼豐富!) 找個藉口離開。被留下的大雄卻在這時遇上夢遊的技安,原本大雄習慣性地想向小叮噹求救,轉念一想:「我這樣如何讓他安心回到未來呢?」於是面對,終於把那夢遊中仍然暴力的技安打跑。小叮噹回來看到這一幕後,與大雄在空地上相擁而泣。後來小叮噹真的離開了 (大雄面對空房間,自語道:「現在,即使沒有了你,我也可以一個人好好的活下去。」)。但有一天,技安跟阿福很興奮的跑來跟大雄說,小叮噹能夠回來了耶。大雄喜出見外的跑回家跟媽媽說這好消息,全家非常開心。然而這只是對於一個弱小孩子的惡意,一則愚人節當天的玩笑 (「大雄好笨喔,他真的會相信耶!」)。大雄感到真正受辱,所有的委屈也許能化成淚水流去,但對他來說,這樣的玩笑是無法原諒的。 一向依賴道具的他,忍到這時才決定使用小叮噹最後留給他的道具:謊言藥水 (那藥水的盒子是個小叮噹的模樣,可見大雄會多捨不得使用)。喝下藥水後,所有的話出口,都會往相反的情況發展。大雄用了這道具對阿福與技安報復 (「你今天不會被狗咬!」、「你媽媽不會揪著你耳朵要你回去顧雜貨店!」) 。報復結束後,大雄似乎感到,即使如此,心中還是失去了許多東西。回到家後,看到謊言藥水的道具盒上,小叮噹的形象微笑著。他於是崩潰的說:「小叮噹不會回來了。我最討厭小叮噹了,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下一幕,天降奇蹟地,書桌抽屜被推開,那張大大的圓臉探了出來,沙啞的小叮噹出現了 (他說:「NO~BI~ TA~KU~」)。口是心非的一句話,解除了魔咒,解開了「未來」不可逆的鐵律(註九 )。對我而言,卡漫的故事看了許多,也不容易找到像大雄與小叮噹,一個生於現代一個來自未來,一個人類與一個機器之間,那麼純粹美好的愛。
另外一個想到的漫畫文本是剛完結的《鋼之鍊金術師》。艾力克兄弟為了再見到死去的母親,兩個孩子致力於鍊金術,想把母親「鍊回來」。因此觸犯的禁忌。他們瞥見了真理,與真理的殘酷。真理以他們的身體為代價,哥哥失去了腳,弟弟則整個人消失。絕望的哥哥在血泊之中決定再進行一次鍊成,用右手當代價,把弟弟的靈魂用鍊金術換回,將靈魂固定在冰冷巨大的鎧甲上。整個故事就由裝上義肢的哥哥與空鎧甲的弟弟四處旅行,尋求找回身體方法的漫長旅程開始。整部漫畫的規則其實很基本,鍊金術基本法則是等價交換,想要得到什麼,必須付出相對應的代價。
那圖尼克的回歸,是否也是一種等價交換,一種類似這種定義下的鍊金術操作呢?或是在謊言、虛構幻境裡撒謊試圖瓦解這些呢 (他說:「我正在撒謊」)?
《西夏旅館》裡被蒙古人追殺不斷逃跑的最後一隻西夏軍隊,不斷越界 (走進時空褶縫),變形成獸鬼,若是以相反的邏輯來看,逃亡、離心的運動,其實是這顛倒世界裡要回歸的方式呢?要回去原來的地方,首先先逃向更遠處;殺戮是為了重生;西夏旅館的建造,將所有外省人、胡人、無愛之人集中在一起,會不會不是一種囚禁,永不得超生,而是想讓那些人,在朝往人的相反方向,朝往遺忘、滅絕的旅程當中,透過「一切相反」的旅館機制,讓他們不知不覺轉到另一個可能? 但最基本的問題,圖尼克想找回的是什麼呢?我認為,是愛。這也是他為什麼執著於追求「傷害的起點」。於我而言,駱以軍談愛,傷害總是個代價 ,他在《遣悲懷》裡已做了非常傑出的探索與展現。為了理解愛,尋求愛,傷害隨之而來。但以等價交換法則,或是用小說虛構的話不可能為可能而得以成立的逆轉,愛(不可避免)帶來傷害,那是否能透過「返回」傷害──直視,反省,重新認識創傷,與之共處種種過程──來找回愛?傷害帶來苦痛,最後導致變形、壞毀。如同《西夏旅館》昭示的邏輯:並不是疼痛作為變形的代價,而是,變形作為疼痛的代價 (頁375)。也許變形是為了換取疼痛 (的經驗) 。為什麼?或說,為什麼《西夏旅館》是個不斷變形的故事?從旅館本身到人,到種種疆界移轉,讓讀者疑惑又痛苦萬分地的變化,變成 (變態成) 本來不是的樣貌?變成另一種樣子?按等價交換與逆轉可能的法則,我們也許可以這樣理解。由於愛與被愛,愛的不可能與被愛的不可能,產生了傷害,傷害的痛苦導致了變形,變成另一種樣子,無感性無人性之獸鬼。這「愛→傷害→疼痛→變形」的過程,就是駱以軍為圖尼克找到的出路:走回去。先從變形開始,不論多麼不舒服 (好多段落與小故事看得我真的不舒服) ,只為了疼痛的經驗,如此,就有可能回到那一切傷害的原點。便理解了愛,變成人。所以圖尼克更極端地在他建的西夏旅館嘗試各種變形的可能,為了喚回愛。
或許,即使痛苦萬分的,圖尼克找到了。在〈老人〉一篇找回了妻的身體,他找回了眼淚,巨大的痛苦,才會在這章的最後寫道:
「他的心底出現完全相反、內外錯置的印象:『終於找到出口要離開這幢建築了。』『終於要走進這迷宮的最核心了。』」(頁563)
旅館的最核心即出口。如同這相反世界的應對法則,要回歸你得逃,要離開得往更裡面走。圖尼克已慢慢地摸索到回去的路。僅管路途遙遠。
職是之故,我次讀《西夏旅館》得到的,根本是個回歸的故事。
我們可以看到,最後的圖尼克造字,是不折不扣的「恢復」過程。我們在那裡看到我們比較熟悉的駱以軍 (啊雖然是圖尼克),或是附贈的《經驗匱乏者筆記》,這個「圖尼克─駱以軍」,回到最根本的,從字與詞,重新認識世界,重組他的記憶,喚回他的情感。一種語言治療。
我想,我猜測,我想像,駱以軍的下一部作品可能是個歸來、歸來後、歸來後重新適應重拾意義的故事。所謂回來不是單純的「回到過去的駱以軍」,而是歷經劫難,冒險,在整個身心都鍛鍊過,洗禮過的,新的樣貌。
最後,容我再引用一次駱以軍這個文本:
「有一個香錦囊,是從一個神話般的守軍的血屍頂剝下的。(…) 使我們遭受如此慘烈傷亡的守軍,總數只有一人。士兵們起鬨地在他胸前發現這枚香袋,大家都相信這是一枚具有神奇力量的護身符。我們把他的頭顱砍斷,取下香袋,剝開,裡面一張被血浸紅的宣紙竟用漢字娟娟秀秀四個整齊的楷書寫著:『盼君早歸』。」(註十 )
盼君早歸。我以這句話,為我所讀到的那位圖尼克─駱以軍,權充祝福。
註釋:
註一 :駱以軍,〈陰鬱森林以及某些迴旋不止的雙人舞〉,收錄於《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皇冠1993),頁128-129。
註二;黃錦樹,〈棄的故事:隔壁房間的裂縫──論駱以軍〉,收錄於駱以軍《遣悲懷》(麥田2001),頁339-357。
註三:蔡逸君,〈詞條vii【旅館】〉,收錄於駱以軍《經驗匱乏者筆記》(印刻2008),頁78。
註四; 駱以軍,《遠方》(印刻2003),頁150
註五:駱以軍,〈夢十夜〉,收錄於《妻夢狗》(元尊1998),頁143-144。
註六:駱以軍,〈消失在銀河的航道〉,收錄於《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皇冠1993),頁169。
註七:同註六,頁220
註八:《西夏旅館》,頁631。駱以軍在《經驗匱乏者筆記》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小說家的駕駛人手冊〉一詞條有更深入解釋(頁50-54)。
註九: 據說原來作者打算讓小叮噹完結,但因為讀者捨不得,所以最後想到用謊言藥水讓他回來。 註十:同註六,頁174。
此文謹贈張萬康先生
Chuba,2010/6/26 於巴黎
我是個偷偷潛水很久的人:)
回覆刪除至於為什麼會來這邊 請容我繼續賣個關子 因為這並不重要:D
不過我聽說過不少你的事情
最開心的莫過於發現我喜歡的兩個作家跟你一樣
一個是人與散文皆美的柯裕棻
另外一個是我從來無法摸透其意的駱以軍
我永遠記得那四堂駱老師的課(很可惜我未曾見過柯裕棻)
他的人與故事就和他的小說一樣很直接的可以把人帶到他想要的幻境裡
至於西夏旅館 我卻從未看超過三分之一
一樣 某種並不舒服的感覺圍繞 不管是在腦中心中或是從胃部深處湧上來的酸苦味
他的某些故事情節總讓我想起過去亦或是現在身邊發生的某些小事
於是擴大擴大再擴大的結果 讓我數度差點疑惑關於我身邊的事倒底是故事亦或是真實
我想老師應該也還處在於一個現實與過去的交界點吧
事實上我不太愛看書評 也不習慣看一本未看完的書的書評 不過西夏旅館讓我破了很多特例
看完了部份你的想法 考完期末考後我想又有勇氣可以拾起書本了:D
貓的尾巴你好,
回覆刪除想賣關子沒關係,不過真的歡迎交流,靜靜看也可以,隨意。
我只聽過駱先生的演講,之前覺得他演講風格跟他寫作好像 (同步率很高),只是讀起《西夏旅館》發現那個艱難程度勝過過往,所以才更加努力去讀。
不論如何,花力氣去讀完是值得的。
我認同張萬康先生說的,關於《西夏旅館》的成就,才會寫此文 (也再讀一次) 作為心意。
駱以軍《西夏旅館》獲香港紅樓夢獎
回覆刪除更新日期:2010/07/17 02:34 中國時報林欣誼/台北報導
由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主辦、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香港「紅樓夢獎」,昨天下午公布本屆得獎名單,台灣小說家駱以軍以《西夏旅館》奪得首獎,獲頒獎金三十萬港幣(新台幣約一百二十三萬)。駱以軍獲知得獎後,一貫謙虛地說:「這不是給我個人的獎,而是對整個台灣文學的肯定。」
駱以軍二○○八年出版長達四十七萬字的《西夏旅館》,以西夏的滅絕與最後一支逃亡族裔,暗喻這一整代人的流亡圖像,融合歷史的想像與模擬,描述一個個現代心靈流亡者的故事。
小說出版後大獲好評,陸續獲得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獎等獎項,紅樓夢獎是第一個獲得的海外獎項。
「每本小說,都是一條神祕的河流,我以自己身為這許多條神祕河流交織而成的一片現代中文小說景觀的其中一員,感到驕傲。」駱以軍說,《西夏旅館》不是獨立的一本書,因為過去台灣文學歷經了現代主義、鄉土、存在主義、魔幻寫實、後現代等累積與轉變,他的作品就像從這片台灣小說語言的河床上,生長出的一條支流。
他認為在整個大華文圈中,大陸文學呈現的是文革、充滿活力的原鄉民間語言,以及中國幾十年來的政治、社會變化;相對地,台灣文學卻表達了離散的背景、主體破裂、感官爆炸、多重歷史的齟齬等題材,「過去大陸看待我們,仍欠缺理解的眼光,這次這個獎給了台灣,是一種肯定。」
創辦於二○○五年的「紅樓夢獎」,由來自台灣的女作家、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院長鍾玲一手推動,為第一個涵蓋全球所有華文作家的長篇小說獎,每兩年舉辦一次,今年是第三屆,決審委員包括王德威、陳思和、周英雄、陳義芝、黃子平、莫言等兩岸三地作家學者,為兩岸三地最重要的華人文學獎。
雖然「紅樓夢獎」放眼整個華文圈,但過去入圍名單以大陸作品占多數,前兩屆也都獎落大陸,第一、二屆首獎分別為賈平凹的《秦腔》與莫言的《生死疲勞》。今年首度出現逆轉,入圍的六部小說中,除了畢飛宇的《推拿》、刁斗的《我哥刁北年表》來自大陸,還有台灣的馬華作家、李永平的《大河盡頭》、香港作家韓麗珠的《灰花》,以及大陸旅加作者張翎的《金山》。
但駱以軍認為,「紅樓夢獎」不只是個競賽,更是一個良性的、交換身世的場所,「它能讓全世界的華文寫作者彼此對話。」
http://tw.news.yahoo.com/article/url/d/a/100717/4/29eju.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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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駱以軍!
身為讀者,希望能看他繼續創作下去。我也會用讀者的方式默默支持著。
另外前陣子才從家裡附近圖書館借到《秦腔》,看了2/3,真是個不得了的作品,看完有空再談。另外圖書館也有《生死疲勞》,日後一定會借來看 (不過本來就喜歡莫言倒是,賈平凹則是第一次讀)。
想想,應該要把《西夏旅館》推薦進去圖書館裡才是,最近問一下如何捐書或推薦管藏事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