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由Onfray本人提供)
1983-2002為法國諾曼地區卡昂城﹝Caen﹞高中教師。1991年因著作《享樂的藝術﹝L'art de jouir : pour un matérialisme hédoniste﹞》﹝繁體中譯為邊城出版,2007﹞而受廣大讀者青睞。目前著作五十餘本,譯為二十五種以上語言。乃是法國當代最暢銷且最有知名度的哲學家之一。2002年在卡昂創辦「人民大學」﹝Université Populaire Caen﹞,讓民眾免費學習。他於該大學的哲學課程亦在法國文化廣播電台﹝France Culture﹞播放。
翁福雷著作觸及主題甚廣:享樂主義、美食、嗅覺、視覺、無神論的現代倫理學、左派尼采主義、極度自由的個人主義、感官物質主義等。 自2006起,配合哲學課程,翁福雷開始撰寫「反哲學史」系列作,從前蘇格拉底時代開始一路談下來,欲提出不同的觀點審視西方哲學史。2012年1月,翁福雷推出新作《自由的秩序:卡謬的哲學人生﹝L'ordre libertaire : La vie philosophique d'Albert Camus﹞》﹝Paris:Flammariom,2012﹞,自2009卡謬之子拒絕法國總統欲將卡謬遺體移至萬神殿的計劃後,在法國再度掀起了卡謬熱潮,以及論戰。
為什麼一個有別於一般法國傳統的當代哲學家,會選擇以卡謬當主題呢?為什麼翁福雷認為需要打破「卡謬神話」呢?又為什麼引起論戰呢?翁福雷於今年1 月30日以電子郵件方式回答專為台灣讀者準備的專訪,在一片當代論戰的煙硝中,他意外地對台灣讀者吐露他書寫卡謬的目的,以及他對於身於論戰中的感想。
受訪者:米榭‧翁福雷
提問者:朱嘉漢
翻譯與整理:朱嘉漢
朱嘉漢:您曾在訪談時說過,你與卡謬「相遇」是在青少年時期就開始了。但,為什麼這本書在今天才到來呢?代表這是本「遲來之書」嗎?或相反的,此刻談論卡謬正是時候?
翁福雷:我十年前便開始撰寫這個一反過去論調的哲學史了,我當時不知道它會把我帶到如此遠,以至於我在這本書花上好幾年。我的前進方式是編年史式的,一路由「前蘇格拉底」時代出發,通往所謂的當代。所以,我談論佛洛依德的時候到來是在編年史的軸線上,就這麼簡單。卡謬也是。我沒有改變思考的方式,這些人依序地在我的哲學課的進程上,一一來訪。只是,當我揭開精神分析或存在主義的「神話」底下的事實時,所引起的騷動聲響,比起我同樣地分析前蘇格拉底時代的哲學來說,顯然多了些。
朱嘉漢:為什麼對卡謬的誤解會存在且持續不斷?這全都是因為沙特與他那一伙們嗎?或這是卡謬的命運?我們知道卡謬寫過一個叫《誤會》[i]的劇本,在那裡面,主人翁沒被他的母親與妹妹認出來,最後被她們殺死......簡而言之,在您看來,卡謬長期以來被誤會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翁福雷:誤會的存在是因為沙特與沙特的追隨者創造出來的。.沙特與西蒙波娃的生活目標,乃是很明確地想當所謂藝文界名流,也就是想主宰巴黎的、法國的知識份子圈。對於不曾犯錯的卡謬,始終犯錯的沙特對他懷恨在心。譬如說,在二戰間巴黎被德軍佔領時期,1941到1944年間,沙特幫與德國妥協合作的出版社寫東西,而西蒙波娃1944年為維奇政府的廣播電台工作。 而這段期間,卡謬是完美的抵抗者:他有意在1939年上戰場﹝不過因為肺結核被拒絕﹞;他秘密地為維奇政府下被禁止上學的猶太小孩們授課;他在秘密抵抗維奇政府的雜誌上發表文章;他領導抵抗運動的報紙《戰鬥報》﹝Combat﹞。對沙特來說,卡謬代表的是一個需要從大眾媒體裡被驅逐的敵人。所以必有要去羞辱卡謬、藐視他、忽略他,把他說成是一個不讀哲學或就算讀也讀不懂哲學的人、說卡謬是個右派的思想家、一位阿爾及利亞鄉巴佬哲學家、懷有童稚般天真道德觀的一位天主教道德家。還有一些毀謗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以避免真正的辯論。所謂真正的、卻因這些毀謗轉移焦點而沒被討論的問題是:究竟所謂左派一定要支持馬克思主義嗎?沙特說是,所以合理化集中營、獨裁與勞動改造。而卡謬說不。但沙特對卡謬的控訴成了法則,到今天巴黎這小小世界的觀念裡仍在作用著。
朱嘉漢:我看了一些關於卡謬、沙特的傳記與資料。我感覺,即便1952年沙特及其追隨者如此可鄙地批評卡謬[ii],他們之間還是曾經有過友誼的。您則是覺得他們內心裡面不曾將彼此視作朋友嗎?
翁福雷:卡謬從來不是沙特的朋友,反之亦然。他在法國被德軍佔領時期,參加過西蒙波娃喚作「節慶﹝fiestas,西班牙文﹞」的,酒香四溢的晚宴,在那樣的場合,萊西斯﹝Michel Leiris﹞[iii]那棟面對塞納河的高級寓所裡,巴黎知識份子圈打造他們自己的精緻的桂冠。這個時期,卡謬在日記裡吐露,寫下非常嚴肅的、批判的亦清醒的幾句話:卡謬發現巴黎知識份子的小世界,有許多故弄玄虛的人、騙子、汲汲營營的人,他厭惡這樣的小世界,不想在其中當個哲學家、作家、思想家或知識份子,不想為他不認同的觀念服務。卡謬的友誼從不是輕易得來,他有許多友人,但所謂稀有而珍貴的友誼,僅屬於少數人,譬如荷內‧夏爾﹝Réné Char﹞[iv],這位同樣厭惡巴黎聖傑曼德佩﹝Saint-Germain-des-Prés﹞小圈子的人。
朱嘉漢:法國知識份子的角色沒有停止改變過。從左拉到沙特到傅柯,關於何謂知識份子的責任,觀念上也有所不同。我可以說您乃是當代最知名的知識份子之一。我觀察到在「沙特─卡謬事件」的時代過後,法國知識份子們沒有停止過談論。您亦是當前的法國知識份子之一,您如何看待這個現象?換句話說,為什麼直到今天,法國知識份子仍不停地重新詮釋「沙特─卡謬事件」?
翁福雷:沙特─卡謬這組對立本不僅是兩個人的,這是兩個對於世界的觀念的對立。沙特體現了信仰的道德,但毫不擔心責任的道德,他深信左派的馬克思主義,如同基督徒深信宗教教條,就算現實證明他是錯的,他也只認為觀念是對的,而現實是錯的。假如殺人、絞首、屠殺是有必要的,將成堆的屍首合理作無法避免的,例如在阿爾及利亞發生的那些,沙特也不會多說什麼:因為解放的觀念必勝。沙特合理地指控法軍嚴刑拷打的作為,但同時他合理化對一個無辜族群的滅絕﹝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FLN】[v]為了確保獨立解放戰爭的單一領導穩固,一整個村莊遭覆滅,即三百位左右的阿拉伯人與麥魯沙的回教徒被殺害﹞。之於卡謬,保衛信仰的道德與責任的道德,是一樣的關係:他相信一些觀念,可是不會因為達到某些目標,去合理化與之不相符的手段。也就是不會因為信仰某件事,為了達到某個目標結果而不論手段。不實行以解放之名的暴政,不實以解放之名的出征,不實行以和平之名的戰爭,不實行以幸福之名的不幸。用這樣以邏輯來看,沙特主義者與卡謬主義者一直存在著:例如列維﹝Bernard-Henri Lévy ﹞[vi]與巴迪歐﹝Alain Badiou﹞[vii],他們都與沙特一樣是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畢業的菁英,以信念為名合理化屠殺──列維聲援對巴勒斯坦、阿富汗、伊拉克與利比亞人民的屠殺,巴迪歐支持對柬埔寨、中國、古巴人民的屠殺。卡謬是不會合理化這些同樣的罪行的。
朱嘉漢:您提到了列維先生。他寫過一本關於沙特的書,當然也分析了「卡謬─沙特事件」。您讀過這本書嗎?您怎麼看待這樣的分析?對我來說,你們兩個人,一個選擇卡謬,一個選擇沙特當主題,是相當有意思的。
翁福雷:是啊,我當然讀過這本書。我也指出,列維在1991年發表《自由的冒險》那本書時是個卡謬主義者,並嚴厲指責沙特,然而後來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為了討媒體的歡心,在2000年,也就是沙特過世滿20周年時,在《沙特的世紀》一書,觀點上做了極大的變化。他以卡謬的《婚禮﹝Noces﹞》﹝1938﹞,把卡謬塑造成一個本體論上奠基於貝當主義(即叛國者)與集權主義政治的思想家......你看此書的421頁就能明白。列維把所有的集權主義呈現為一種哲學,這就像沙特一般,形上學地允許獨裁,只要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一律擁抱,不論那些正是在二十世紀形成法西斯主義的根源。但這樣的作者,卻被描繪成一個為自由努力的哲學家!簡直像做夢一般難以置信......野心家、機會主義者、巴黎人、上流社會、高等師範學院畢業的菁英、布爾喬亞,這般的列維會對沙特感興趣是在平常不過,物以類聚......
朱嘉漢:此書一出版,大量相關的評論與批評馬上隨之而來。您怎麼看待這現象呢?這是您預期的嗎?此外,我看過一些關於此書的討論,但似乎他們只圍繞在卡謬的生平,或是「沙特─卡謬事件」。對我來說,本書的標題,《自由的秩序》,此概念在本書的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對於到現在的批評多半關心卡謬生平,而相對忽視「自由的秩序」的概念,您有什麼想法呢?
翁福雷:這本五百多頁的厚書只有二十幾頁是關於沙特的。然而,所有的記者都只談這幾頁......標題也是,什麼是「自由的秩序」從來沒被問過。關於卡謬思想的積極性、他極自由主張的社會主義、他對於極自由的秩序的具體方案、他尼采式的享樂主義、以及他對阿爾及利亞的深愛,讓剛復元的歐洲認為他是個虛無主義者,以政治力壓迫他,記者們完全沒有以上這些問題著眼。書裡還有許多檔案照片,這些可怕的圖像展現觀念的危險性,且易導致屠殺,所以一定要小心處理觀念問題,以及種種跡象。但記者們完全不管這些。讀者,是讀者,才能讀到這些。
朱嘉漢:在台灣,當我們提到卡謬,第一印象往往是「存在主義者」,即使我們或多或少知道他跟卡謬哲學的差異﹝在法國也是嗎?﹞。您認為,「卡謬是個存在主義者」也同樣是個謊言嗎?您如何理解卡謬與存在主義的關係?
翁福雷:卡謬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個存在主義者,他一直都這麼說。存在主義是個現代傳統,很巴黎式的,由沙特引進的海德格現象學的產物,沙特擁有將德國哲學大眾普及化的才能,這種哲學不諦是法國思維的完美解毒劑。卡謬則是個「存在的」思想家,他邀請我們進入一種哲學生活,具體的思考而不陷入概念的死胡同,邀請我們活在他的思想,思考他的人生。之於沙特與西蒙波娃,他們思考的往往是一種他們沒有歷經過的生活。例如,他們理論化的「積極介入」,這種積極介入,在應該要實際作為的時刻,只是一種可笑的紙上談兵,就像巴黎被德軍佔領時期所看到的......。存在主義曾是一種流行現象,在出版界、大學,或形上學、道德的刊物上,製造出一些紛擾的效果。卡謬沒有喜歡過這群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畢業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們的鬼話連篇,他們只是輕浮的雜耍者。
朱嘉漢:最後一個問題。對於我們這些台灣讀者來說,這些歷史與社會脈絡是陌生的。之於我們,最可能認識卡謬的方法﹝或唯一的辦法﹞是透過閱讀他的作品。假如台灣讀者的時間只能讀諸如《異鄉人》、《瘟疫》、《薛西佛斯的神話》等作品,請問您能夠給些建議,告訴我們如何能真正地認識卡謬嗎?換句話說,我們沒辦法跟您一樣讀他全部的作品與大量檔案,尤其,我們不是像你一樣用法文閱讀。那麼,我們還可能避免掉對卡謬的誤解嗎?
翁福雷:一定要讀《第一人》﹝1994﹞,因為他意外故世而未完成的小說。這本書原來應該至少兩倍厚的,它敘述小阿爾貝,一位農工與清潔女工之子,如何變大卡謬,一位全世界知名的諾貝爾獎得主。一位窮苦人家的孩子,如何忠於自己,成為一個偉大的、極度自由的哲學家。
[ii] 見〈關於論戰的論戰〉一文。
[iii] Michel Leiris﹝1991-1990﹞,作家與民族學家。著有《非洲幽魂﹝ L'Afrique fantôme﹞》﹝1934﹞、《人類的時代﹝L'Âge d'homme﹞》。
[iv] Réné Char﹝1907-1988﹞,詩人,為卡謬一生最好的朋友。
[v] 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Front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自1954年為了反抗法國人統治而組成的游擊隊,1956年法國政府亦投入軍隊予以打擊。至少有30萬人因此死亡。
[vi] Bernard-Henri Lévy﹝1948-﹞,時被簡稱BHL。除了知名哲學家之外,也是記者,參予電影製作,曝光率極高,政商關係良好。著有《自由的冒險﹝Les aventures de la liberté﹞》﹝1991﹞,《沙特的世紀﹝Le siècle de Sartre﹞》﹝2000﹞。也與法國小說家韋勒貝克合寫《公敵﹝Ennemis publics﹞》﹝2008﹞,收錄兩人通信裡如何討論彼此受大眾討厭的原因。多次呼籲法國參與國際人道救援,例如2011年便勸動法國總統出兵利比亞。
[vii] Alain Badiou﹝1937-﹞,法國哲學家,毛澤東主義者,共產主義捍衛者 。著有《存在與事件﹝ L'Être et l'Événement﹞》﹝1988﹞,《世界的邏輯﹝Logique des mondes﹞》﹝2006﹞。
(刊於聯合文學雜誌2012年3月號)
為了這次聯文的卡謬專題作的訪談,Michel Onfray是法國當代最有知名度且暢銷的哲學家,一反菁英姿態,廣受大眾歡迎。
回覆刪除碰巧他出的關於卡謬哲學的新書,目前在法國受到廣泛討論,有幸他願意接受專訪,可以一窺身處在"卡謬沙特的當代論戰"中心的他,對於此事看法如何。
另,本篇可與拙文《關於論戰的論戰》(http://blog.roodo.com/chubamauss/archives/19129758.html
)一起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