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3日 星期一

維亞拉特,卡夫卡的法國馬或法蘭西騎士

在美因茲遇見卡夫卡

        多年以後,亞歷山大‧維亞拉特(Alexandre Vialatte)仍然記得那個下雪的早晨。

        彼時他住在美因茲城(Mainz)已數載。透過讓‧浦朗(Jean Paulhan)的介紹,他持續為《萊茵河畔》雜誌撰稿,將「在萊茵河那邊」的種種轉譯給法國,一如他長期座落之處,德法文化的交界,文化交換與混合變種的模糊地帶。他讀書、翻譯,固定供稿給雜誌,一面思索自己的寫作。連日的雪積滿了屋頂,太厚重的,就隨著屋頂的斜坡滑下,告別屋瓦,摔落一地,發出聲響伴他入眠。

        某個冬日,門鈴突然響起,如同巨響,震醒了整個屋子。維亞拉特放下蓋在身上的毛毯,前去開門。一個男人在他眼前,留著卑斯麥式的大鬍子,身上沾滿了雪片。

        「像棵聖誕樹一樣。」他既幽默又認真地想。

        因為他的遲疑,眼前的男人遂正經地說:「先生您好,我是郵差。」為了怕這外國人聽不懂,他重覆一次,說完後自己爽朗的笑了。

        「聖誕樹」說話樣子對他而言充滿喜感。可是他並沒有笑。他假裝意會,默默地接下「聖誕樹」遞上的包裹,簽收,禮貌道別。回過身來,壁爐的火燒得正旺,門關上後,雪氣一下消散。如夢乍醒。他將包裹放在桌上,方才的記憶已經模糊,模糊的如此深刻,彷彿永遠抹不去了。他走到壁爐旁烤火,等指尖暖,慢慢拆開包裹。

        一本書。書名《城堡》。他沒有多想地翻開書頁。這是維亞拉特第一次閱讀這位陌生的捷克作家,卡夫卡。



翻譯卡夫卡


        一九四七年,當巴侯(Jean-Louis Barrault)將《審判》搬上舞台前夕,維亞拉特憶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天。這不僅是關於卡夫卡的回憶,重要的是整個回憶的方式,尋回的細節,都已經卡夫卡化了。

        「夢境自河面升起,我因之停駐。夢境知道許多的事,除了它們來自何方。」維亞拉特想起當年在萊茵河畔的小屋同時想起卡夫卡的這句話;那天落在美茵茲的雪,與K抵達村莊所見的雪景重疊(「K抵達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厚厚的雪覆蓋了整個村子。」);而郵差,對日後追憶的他而言,自然就是土地測量員了:多麼平凡又奇妙的職業。更重要的是,他開始讀《城堡》,然後世界不再相同:「空氣與光線軌跡更動;難以捕捉的變形;邏輯不再是原來那個;有片毛玻璃將我與事物隔絕開來。」

        於是,一九二七年,維亞拉特在《新法蘭西評論》發表他所翻譯的《變形記》(同年翻譯《城堡》章節若干於《萊茵河畔雜誌》),卡夫卡首度出現在法國;一九三三年《審判》與〈地洞〉;一九三八年《城堡》;一九四六年《美國》;一九四八年《在流放地》;一九五零《中國城牆》;一九五六年《給米蓮娜的信》。多虧了浦朗與紀德等友人,維亞拉特翻譯的卡夫卡得以在伽利瑪出版社(Gallimard,幾乎可說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法國出版社了)持續面世。翻譯跨度長達三十年。

        可以想見,在法國推行這位當時默默無聞的捷克作家,初期並不順利。維亞拉特很清楚的記得,當他展開工作計劃後,正值納粹興起,有段時間卡夫卡的作品在德語世界被查禁,得靠他的法語譯本傳遞香火。不遺餘力,在法國把卡夫卡「重新生出來」。

        「卡夫卡是神,只是沒人認識他,於是我成為他的先知」,維亞拉特說。是以,他是帶著傳教般的心情教人認識卡夫卡的。然後,大戰發生,世界從噩夢驚醒,或是頓悟身在未能醒的夢魘裡。時代風向一轉,卡夫卡「被發現」,甚至「被需要」。從歐洲蔓延到美洲,群起去理解這不被理解的作家,為寒鴉添加外衣。

        在法國,四零年代初,卡缪於〈卡夫卡作品當中的希望與荒謬〉一文(後收錄於《薛西佛斯神話》),以「荒謬」指辨其作品。存在主義在法國獨領風騷之際,除了忽略其差異地將沙特與卡缪以「荒謬」概念牢綁在一塊(即使卡缪花了許多時間否認),也順勢地,將卡夫卡與其嗜讀的齊克果,一併被供上列祖列宗的位置。巴侯將卡夫卡作品改編成戲劇也歸此潮流。

        (對於此,維亞拉特說:「我並不意外。」)

        或許還與其他「外國作家」有那麼點不同,也或許在法國的脈絡有些特別,當法國人開始對卡夫卡感到好奇時,欲瞭解之,卻發現維亞拉特已經默默地將他諸多重要作品都翻譯成法文了。一切都在那,等待你翻閱。不用等到發現他的價值後,才花費大量心思轉譯。卡夫卡,像只是個等待被發現的法國作家一樣。


卡夫卡情節


        維亞拉特不可能不喜歡卡夫卡。然而他說:「我一直冀望不要認識他,他之於我永遠是神秘的。」為什麼?「切莫觸摸偶像,否則黏上指尖金粉無可甩脫。」他以福婁拜的話告戒自己。

        告白:

        「卡夫卡對我來說不是個客觀存在的主體。一直以來我熟稔他,翻譯他,我喜歡他,我捍衛他,我經營著他,我作為他的先知,一直以來我與他攪和在一起(然而這麼長的連帶之中,不可能沒有口角與爭執的)....一直以來,我是他的法國馬,其它時候充當他的騎士,偶爾也是他的影子、藤蔓與雜草,一直以來我拒絕認識他....一直以來我禁止自己評斷他,因為身為一位『家屬』沒有資格當證人,長久下來他成為像我童年回憶那樣,那麼鮮明、無法評斷、無法討論.....我一直試著讓他沉默,像童年回憶一樣靜....他是水中水,無法分離。」

        豈不矛盾?既為先知,既為座騎時兼騎士,如何能同時拒絕理解卡夫卡?如何能夠向眾人介紹一位你不願認識的人?

        他說謊,當然非常可能。問題衍生:為什麼說謊?為什麼他有資格說謊?

        原因無他,這段表述已清楚展露,維亞拉特的「卡夫卡焦慮」不在於他是譯者,亦非詮釋者,而是根柢的,在於他是個創作者。

        一個作家面對另一個作家。「卡夫卡不讓我平靜」,維亞拉特說,「像〈地洞〉中那個地鼠,他鼻子緊貼著我。」;「我肩負著他卡夫卡過河,而他故意戲耍我,一下重到我無法承擔,一下又變輕到我感覺不到。」

        自我的搏鬥,卡夫卡是最難纏的對手,維亞拉特挑上的對手,他選擇怎樣的擂台,決定怎樣的策略殺出血路。

        虛構之力如此強大,唯有虛構足以對付,維亞拉特想必深知這點,因而說謊。

        所以他說:「我有意錯誤詮釋卡夫卡。」

        「長久以來,我誤解卡夫卡,這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在遇見卡夫卡的那一刻起,維亞拉特的寫作之路就註定滿是荊棘。無論理解或誤解,他的寫作無可迴避,永遠同時是卡夫卡讀者。維亞拉特的為難在於,追求自己書寫的原創性,是以在每刻的書寫活動中,殺死他鍾愛的作者為代價。

        然而他不願意。一次又一次的,他宣稱:「我不想認識卡夫卡。」他希望卡夫卡一直是神秘的,一如他們初次相遇。或許他得當猶大(背叛耶穌),或是彼得(三次不認耶穌)。或是自我放逐,或等待他復活。
        我們當然不會知道,只因那是一位作者真正私密所在。


維亞拉特的卡夫卡與自己的創作 


        「城堡有神秘與超驗的東西在,它像在一切的時間與空間以外」。

        一九二七年,《城堡》以遺著之姿現世隔年,維亞拉特於《萊茵河畔》雜誌第一次向法國讀者介紹卡夫卡。他終究不願狹義的解釋他,譬如反諷官僚體制。論《審判》:「有什麼東西回應我們的欲望。這並非單純的回應。所有想澄清這回應的嘗試都是徒然....沒有保證,不確定。一切擱淺。不過,可能性也這樣一直存在。」很久以後,當維亞拉特的大部份作品也成了遺稿,另一位來自捷克的作家米蘭‧昆德拉,在其《被背叛的遺囑》中,以卡夫卡的正確詮釋者姿態面對法國讀者,將維亞拉特與其它評論者綁在一塊,說他解釋K.有罪是因為他取消婚約的緣故。這回,即便維亞拉特被大多數人遺忘了,依然很快有人出來平反:維亞拉特從不把卡夫卡的情節作為寓言,不去談論那些故事的背後指涉,對他來說,毋寧說是預言,神諭。

        維亞拉特反覆說道《城堡》裡的某場景(出現在第三章):一日,在芙麗達的指引下,K透過鑰匙孔窺看到城堡高官克利姆正在辦公桌後抽煙。但這重大插曲於事無補,K對於城堡仍不得其門而入。不過,維亞拉特在此看到通往自己的作品的美學鑰匙:「假如卡夫卡的作品奇怪,那是深植於根本的。他用屬於他的特殊角度去看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並使之成為我們認不得的樣子。」他為這孔窺場景創造出名詞:沾水筆尖般的微小回憶(可以想見,他的個人理解中添入另一個他鍾愛的作家:普魯斯特)。他的卡夫卡,正是使用這微小器具,改變了讀者整個視野,像有片毛玻璃蓋在眼前,現實同時熟悉又遙遠。進入了使我們思考失效的外星邏輯,一切無法認識。維亞拉特不「除魅」,不去讓卡夫卡的作品成為可理解的,可(日常)邏輯解釋的,若他真有詮釋的任務,也是保護他的神秘,甚至推向更遠。

        「放手於不屬於我的東西多麼折磨」,維亞拉特對友人說。不論他成功闢出自己的原創性與否,卡夫卡本身沒有扼殺他的寫作,他的第一本長篇幾乎與第一篇卡夫卡翻譯同時出版。他生前只出版三本作品,過世後整理出的小說卻有十多本。

        僅供參考:

        一九四二年的《忠誠的貝傑》(Le fidèle Berger)。造橋工人貝傑參與戰爭被俘,苦難之中記憶混亂。求生的意志與現實折磨使他產生幻覺。他記得戰爭發生前要幫好友普朗聶守護重要秘密,一個他已經想不起來的秘密。在禁閉之中,他信守諾言,逐漸瘋狂:他聽到妻女被虐的呼喊,只因逼問那個秘密。他試圖自殺,但被解救,經過了醫院調養,恢復的他回到村莊,遇見了他以為已遭遇不幸的普朗聶。忠誠的貝傑,發現普朗聶不記得有什麼秘密,就算有,也早就不重要了。

        一九五一年的《剛果的水果》(Les fruits du Congo)。費德里克與村莊的少年朋友組成小團體,創造關於河洲的神話,以及幫他們的同齡夥伴、一位叫朵拉女孩編造故事。他們的編織的神話當中,有位叫帕那多角色,作為所有邪惡的各種變體。後來,殖民戰爭發生,四散之中,費德里克失去朵拉的消息,她也未出現在他們曾相約的水車那。後來發現,朵拉被殺了,被一位因進入殖民軍隊而發瘋的律師無來由的刺殺。所有的童年伙伴,都在帕那多的各種面貌中,一一成為命運犧牲者。最終,費德里克成為迷失於夢境的老人。

        可以這麼說,維亞拉特的小說,都感覺得到卡夫卡的存在。有時為了驅趕,他會特意仿效(pastiche),像普魯斯特,會透過刻意模仿他喜歡的作家,來洗除他鍾愛作者在他無意識中留下的、讓他會不自主仿效的力量。卡夫卡甚至滲入人物裡,譬如《忠誠的貝傑》的主人翁,看到行刑的場面,不禁想「像條狗」這台詞,換句話說,小說的人物已經是卡夫卡的讀者了(出自《審判》的最終場面)。何嘗不是一種策略?要讓自己寫的人物不跟卡夫卡一樣,就讓他們成為卡夫卡的讀者。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維亞拉特小說的世界裡的所有人,都在一種「已被卡夫卡影響過」的情景下,面對他們的命運。


        寫作的維亞拉特,或許夢過,初遇卡夫卡時,作為背景的、流過門前的那條河。他夢著卡夫卡,或在卡夫卡的夢裡。「夢境自河面升起,我因之停駐。夢境知道許多的事,除了他們來自何方。」他將會躊躇,喃喃地對著不確定的方向回應:「夢境沒有源頭,它們預先存在,現實由此而出。」

        雪依然染白大地,直到空間與時間都失去意義。


3 則留言:

  1. 一切好嗎?
    我到吉里巴斯,和甘比亞一樣炎熱的地方,
    工作抱著一樣的期待,也遇到相似的困難。
    這篇文章看了很舒服。
    期待看到你的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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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謝謝花,真對不起,太久才回。
    是否有用臉書?或許可以在上頭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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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為了擺上逝去的小狗照片,系統把你的留言刪除了,十分抱歉。

      臉書對我來說還是十分的陌生,
      所以我仍過著人們口中,山頂洞人的生活。

      法文的學習因一直怠惰而沒有進步,
      而下一份想投入的工作需要流利的法文或西文,
      想來我的決心還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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