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和耐

我在Cardinal-Lemoine站下車，尋了點路，在好心的婦人帶領下(在裡出現的人多半是大人物，而我不識) 找到了法蘭西學院的漢學所。確認辦公室地點時，還剩五分鐘，我調整一下心情。唯一的準備就是調整呼吸，然後進廁所洗把臉。輕敲門，問好，一聲「Bonjour」，老人則用中文說：「你好，請坐。」接著靦腆地說：「我中文說得不好。」

錄音機擺在我們之間。根據田野原則，在敲門前我已按下錄音鍵，取得同意後放在桌上，與我和他之間等距。他研究室滿滿的書，法文、中文、日文、英文整齊放在每個書櫃裡。兩隻筆，一枝簽字筆一枝鋼筆。桌上滿滿手稿與書籍。簡言之，書架整齊，而書桌略為零亂擁擠。

Jacques Gernet，中文名字是謝和耐，生於1921年，已經是90歲左右的老人了。如果對法國漢學有點認識，這個名字不可能略過不提，我亦將他的成就視作研究裡極重要的主題。儘管還未正式拜師 (指學校註冊的行政手續)，還在德國參加研討會的將來指導教授已幫我先與謝和耐打過照面，並要求我在回國渡假前完成訪談。教授知道我的學識與語言程度，既然她如此積極安排，自然沒有推辭的道理。在e-mail的連絡中 (是的，他本人回的信，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與謝和耐敲定了下午的訪談。

他左耳有助聽器，聽力已經衰弱，講話也稍微口齒不清，我是法文口語程度不好，且尚是法國漢學的門外漢 (他則是中文古文能力非常好，但是口語不好)，但他有非常耐心聽我的提問，訪談竟也順利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直到他說累了。

訪談前一晚，我徹夜閱讀他的《中國與基督教 (Chine et christianisme)》，網路上查他的生平與相關資料。但是訪談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我很感謝他肯耐心聽我不成熟的提問。我沒有足夠的訪談經驗，也是第一次用法文、與一位極度知名的大學者，一位年紀很大的老人交談。走出研究室，關上錄音，心中瞬間又冒出好多的問題想問。我大概知道自己基本的不足：語言掌握不好，其中ㄧ些段落有點不理解，另外追問的能力不足。或是ㄧ些基本想知道的也沒時間問，譬如關於他的父親，這兩年在研究涂爾幹學派的我竟然放過這個如此重要的史料；直到最後的問題才問起他對於法國史學界的認識，他回答完他對M. Bloch的喜愛後，確實有擊中我想多追問的好奇點，但他此時也疲憊了。我忍不住心想，也許今天是別人訪談，得到的應該會更多。只是轉念一想，所有的訪談都有脈絡跟一次性，因為我們此時此刻，在這時空中的我們對話，那些話語才會存在，無論如何有其價值。而對於一個有反思性的研究來說，我所提的問題、我的反應、我的不知如何反應、笑聲、在哪些問題上追問與不追問，也都是將來自我分析、客觀化的材料。一個還是不成熟社會科學研究生的我，社會學方法研究技巧不足，語言不足，法國漢學了解不夠，面對大師的緊張，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在有朝一日，在分析之中，透露出此時此刻我尚未意識到的重要訊息。

至少，重要的是，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好好在法國用法文訪談，而且是跟這樣的大人物。

謝和耐在過程之中，順手拿了他的一本書給我── 《事物的道理：論王夫之的哲學 (La raison des choses : Essai sur la philosophie de Wang Fuzhi)》，他在訪談之中也再三強調他對王船山的喜愛── 訪談結束離開之前，我請他幫我簽名留念。他向我要了我的中文本名，然後用簽字筆，微微發抖的手，寫下他的中文簽名。我從他手中接下書本，它成了我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