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日 星期四
春天坐馬車來
『城裡有這麼多的樹,你每天都能看到春天走近的跡象,直到一晚暖風忽起,次日清晨春就到人間了。有時,寒冷的滂沱大雨又把春天趕回去,彷彿永遠不會再來,你的一生就少了這一春。這是巴黎唯一真正感傷的時節,因為違反了自然定律。秋天,人會變得抑鬱,這是常情。每一年樹葉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屹立在寒風冬陽中,這時你身體的一部份也跟著死去了。然而,你知道春天總會來的,冰封過的河水也會再度流動。假如冷雨繼續下不停,逼走了春天,那就如同一個少年無緣由地被害死一樣。』
── E. Hemingway « A moveable feast »
妳離去,爾後花開,恰在思念來臨之時。那天淚痕尚未乾,在戴高樂的第一航廈間的路標迷路,我知道我和妳還在同一個建築裡,但那道關卡已經象徵性地分離了我們。於是繞著那圓體不停打轉。我憎惡機場,憎惡送行,恨著那一道道手續間拉開的距離,妳與他們匆匆入關,送行代表的離別不禁可笑。
唯一幸運的是,找到出路後搭上的是RER 的市區直達車,不必那漸漸離去的哀傷。如箭一般,或如斷了線後被離心拋出的物體飛向無限遠。無限遠。一路上旺旺只是趴在我的腿上,整個鼻頭鑽進我的臂窩裡,背著窗外乍現的春陽。我們在大學城下車,趁著陽光走進Montsouris公園散步賞花。我特地挑了那電影場景裡的座椅,靜靜地看湖。『我感到我活著』。因為孤獨。
雅,我感到疲憊,卻又同時病態的興奮與狂熱。如同殺戮過後的戰士。
想起了駱的少作:「從疲憊的長征歸來,戰爭時搏殺的殘忍場面已不再出現於我們互相誇耀的對談中,歸程的漫長和似乎永無止境的迷途,使人沉默下來。﹝…﹞這時候我開始在輾轉的惡夢中念著妳的名字。被戰爭荒蕪麻木的恐懼,使我在持槍時成為一具完美的不透露情感的適於生存的機器。﹝…﹞只有妳﹝…﹞真正叫我死懼欲死的根源,是妳蒼白稀薄且愈漸淡去的表情。﹝….﹞我迷失在對妳的每一瞬呼息的恐懼,每一舉手投足背後情氛遷移的猜測、每一段對話的沉思,我迷失在環繞運轉愉妳外圍一切的光影明暗和剝析不清的情感原型。以至於我慢慢、慢慢地,讓妳內裡,真正的面貌,從我的指縫間,像掬捧的水,淅瀝流盡。」
我拾起這幾段,從開始讀駱的作品以來這篇短篇讀過數次,但卻首度為這幾段字句揪起了心。
「也許今年就該做個了結」。這句話猶如千里之遙傳到聽筒之中(而確實是),我抓不住流動的妳,如同我抓不住巴黎,我只能讓自己融在其中,隨之漂流。我活在一個對妳思念與渴望的巴黎。流轉無盡。
然後我寫。我總以為文字是我最好的禮物,而總在我最徬徨時被安排在我身邊,每一階段都是。所以我才會在文學啟蒙時遇見了川端與三島,在幾年前精神最大危機之時讀到了赫塞《玻璃珠遊戲》與亨利米勒的《北回歸線》。也才會在研究工作中耗弱有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偉大精神伴著我──那是我父親自台灣寄來的,文學經典至今還是我們父子最好的溝通。同樣地,這一切引導我遇到Paul Auster與Salman Rushdie。展場離我們家如此近,這當初是妳選擇的,而我是如此感謝。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拿到了他們的簽名,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幸運。
我想這一切是暗示著我該不停書寫。我的兩位導師近來也不斷刺激著我的欲望。「言說是歡愉的,書寫是痛苦的」,Valade如是說。寫作意味著忍受痛苦。跟外在的世界,與內在的自己,硬生生的拉開距離在如此耗日廢時的溝通。寫作註定是孤獨的;而那位在我們間暱稱作Foucault的老師課上,他不斷強調研究人的學科要讀大量的書,在學術之外,在他看來尤其小說,他一路舉了卡夫卡、莫泊桑、左拉、普魯斯特、卡謬、福婁拜等人。「瞭解人性是最終目地的話,就不能不讀那些」。
雅,妳離去之後我失去了與人接觸的欲望。我感到被世界徹底遺棄了。
這拉開的距離,乃是我書寫的空間,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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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書寫實在讓人不忍驚擾。
回覆刪除只想說:
這篇文章讓我重新找出了《北回歸線》,還有橫光利一。
給運詩人:
回覆刪除妳的留言在這裡總是歡迎的。
橫光利一寫的離別太美,至少在我閱讀記憶中難忘。我將此題獻給自己的離別,如情人節的花束。
亨利米勒對Mona的渴望一直藏在北迴歸線裡,如癌啃著,或是自身化為癌。不論如何,在這樣的城市(還真難形容),有他那一無所有卻堅定的活的渴望(生的欲望)支持著,人也許能繼續走下去,我書架上這本會永遠擺著。啊另外不過實在也想要有本書的李三沖中文版,家裡那本英文版是某次難過狠下心買的。
Chuba :
回覆刪除所以你沒有李三沖版嗎?
下次我逛舊書店幫你注意一下好了。
李三沖的譯筆實在太好,例如他翻譯的奈波爾《抵達之謎》就讓我每一句都想抄錄。
橫光利一的書放在娘家,聽你這麼一說又好想回去捕來。他的書記得台灣好像沒出﹝?﹞,我是有一年在北京的風入松捕到三本,如獲至寶。
啊,運詩人太熱心了,真的感動不已。
回覆刪除李三沖那譯本我有,那時候在二手書店打工,聽到資深同事說這本書絕版了,好奇之下借回去看竟改變了我整個閱讀經驗史。但是這好的閱讀經驗真的是李三沖幫很大的忙。我記得《美麗失敗者》也是他譯,真的,他的譯筆至少在翻這類的書籍是佼佼者的(看過他簡歷也覺得好特別,好像赫拉巴爾裡面的人)。我想作者應該也會欣慰吧,就像 木通 口一葉遇到林文月,那好的譯筆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但是那本書我放在台灣,想留給父親,等他無聊還是可以翻翻,他也很愛亨利米勒,我自己有英法文足夠了。
此外,橫光那本我以前好像是看桂冠的。不過無論如何那三本一定是寶,書店也不算少逛,但確實沒甚麼印象有看到他的書(說不定是忽略了)。
總之,再三感謝妳的熱心。有回台灣會找機會送書給妳的(我想是可能在某些演講或座談會相遇的,譬如之前看到在舊香居的活動)。
(啊,另外我可能是個笨蛋,看電腦總是挑不出錯字,或是手殘按錯自己想要的字,部落格錯字很多不好意思)
Chuba:
回覆刪除先謝過!期待真有機會台北﹝或者是巴黎﹞相見。
我習慣晝伏夜出,以前常在凌晨四、五點和pleiade在網上相會,所以我總是戲稱自己在過「巴黎時間」。
現在pleiade學成歸國,巴黎的時區空了出來,想不到有你接上。
也很好奇你和令尊之間的閱讀接力,那真是很令人羨慕的一件美事!
to 運詩人:
回覆刪除妳的話解了我的惑,每次看到留言往往會有妳在歐洲的錯覺。不知道是不是妳「運詩/運屍」的特性,那活動的頻率與方向也會與他人不同,且總在移動的(雖然有可能只是個人習慣)。
一直沒有說,這筆名我第一次看到就很親切,我想對所有駱先生的讀者來說都是。
另外,我父親的話,
他很晚才開始讀文學,前半生當工程師,後來看著我開始迷文學也一起看了。我出國讀研究所後,風水輪流轉,以前是我買書的,反倒要靠他包裹寄書,混在我媽寄的那一大箱補給品內。他近來越來越挑,這一兩年挑來寄給我最多的作者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
(部落格網址我過一兩天刪掉,讓他安靜寫作)
最後,我離學成還很久,會一直佔著巴黎時區的。
Chuba:
回覆刪除網址收到,這週忙看金馬奇幻影展,先謝過!
我是劉明
回覆刪除循著你在我那邊的留言來到這個部落格
看見了當年我並不熟悉的你^^
慚愧的是同窗三年, 而我卻對你喜好文學一無所知
念理組之後,因為缺乏同好,面對文學偶爾會感到孤獨
但看了你的文章,我發現自己非常羨慕你.....
對於文學的虔敬與熱忱,我一輩子都達不到的境界,真開心我的朋友達到了!
劉明啊!你是目前為止第一個留言的老同學,歡迎。
回覆刪除如果你在這裡看到跟以往印象不同的我,那慚愧的應該是我才對。事實上,你所想到的那段國中時光(雖然我小三就聽過你名字),那時的我,讀書心得報告是只會看林清玄的(因為他的風格,很適合給國中生找佳句,每一天都有體悟的他也方便給人寫感想)。
而我當時會在你部落格留言,也是因為看到秋菊老師國中送你的書竟是赫塞時,心裡的百感交集才讓我有感而發。她送過我兩本書,一本是國中送的《缺點就是優點》一類標題的勵志書,另一本是她看我高中時墮落姿態給的:《總裁獅子心》...
我知道我當時也不可能看什麼偉大作品,但那時候拿到這本書心裡就有一種:「我一點都不需要這種書」的感覺。我很感動她到我高中還關心我,但是這本書卻幫不了我。我需要上進努力沒錯,但讓我疑惑的是生存的理由。我一直不愛鼓吹的成功者的故事,既然我不欣羨那樣的生活,那以那樣的故事便無法給我鼓勵。我就這麼一直到高三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也許需要的是小人物的故事才能讓我想好好活著,譬如卡拉馬助夫兄弟的大哥就讓我一直感動(啊但是我那時又看不懂,老師高中應該讓我讀讀赫塞才對)。
所以我看到你感慨萬千啊。此外,其實文組班同學有興趣自己去讀文學甚至課外書的也不多,你去問,我們那屆現在還有多少人會去讀文學?所以我覺得你這樣不容易,請好好珍惜這種欣賞的能力吧。另外,我很喜歡你分享古典樂的文章,學到不少。
保持連絡,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