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情人

我們透過電話交互嘆息，最終掛上話筒。話筒落在話機的輕響繞了空蕩的屋內一圈，像我犯了暈眩毛病時聽到的嗡嗡微音。一波一波地，不知何時止息。那是我們共同生活的反面：嘆息，接著無語。

為了呼吸，打開窗，諷刺的天藍，ㄧ片雲朵也沒有。陽光如此迷人，卻曬不進屋內角落最需要陽光的部份，只能勉強自己出門。其實這樣也好，我想。替狗兒套上鍊子，遠離家裡的一切，在網路與電話發達以後，走出戶外反是最能確保孤獨不受擾的方法。

晚間七點的巴黎離黃昏還有段距離。太陽僅是斜傾著，陽光像溜滑梯的角度下來，那些向陽一面的建築染上一片漂亮的金黃。這裡的建築假如不是太新，大都是偏向淺色，白或米黃那般的色調，灑上陽光後便會十分美麗，且沒有現代高樓玻璃帷幕反射的那般炫耀刺眼。


天空還是一片雲彩都沒有，越往深處看更加透明，而行道樹的綠蔭長齊，新翠嫩幼的葉篩起陽光，風中搖起樹影。巴黎人依舊享受悠閒與這般街道，露天咖啡座滿滿是人，聊天、飲酒、抽菸、看報讀書，或戴起太陽眼鏡朝著遠方發呆而我們除了看到鏡片倒影外永遠無法得知他們看到什麼。

我只是經過，順著狗鼻子嗅出的路線。

想讓心思飄向遠方，無奈只是牽著狗，相互綁著，在自己的步履間移動，不多不少。我並不真的能超越些什麼，所謂的超越也只是過去的極限或限制，但我們只活在現在。好比，我們無法意料到那個其實不算遠的遠方島國上爆發的火山會對我們人生產生什麼影響。

看到新聞擔憂的瞬間我恰好接到電話，旅行社打來說，四月十九號的班機取消，現在正在安排。我聽得出來電話另外一頭混亂的樣子，而我的確不知如何反應，冷靜說好，靜待安排。

這也只是同一周內的事。申請教育部留學獎學金的書面審查通過，被通知參加第二階段的面試。於是匆匆忙忙訂起機票，準備返台時間旺旺的托顧安排，採買雅需要的東西，趕論文的進度。種種努力中一面想著，可以見到家人與雅，可以回去近三年不曾踏上一步的故鄉。喘不過去的忙碌中，我們非常愉快的倒數。或期待拿到獎學金後 (以第一階段成績來說機率應該很高) 我們可以改善的生活品質。然後冰島的火山爆發，衝上三萬多公尺'高空的火山灰改變了一切。我開始想著，假如是電影電視劇或小說，當主人翁為了關鍵事情必須搭飛機前往某處，而作者卻安排火山爆發這事件影響他的人生，這般的劇情會不會被我接受？然而這世界就是這樣，你也只能接受罷。

我牽著小狗在街頭散行，毫無目的的flâneur。我在每一個可以轉回返家方向的街口短暫猶豫，與仍想遊玩的旺輕微對恃，想不到理由回去，也好跟著牠走，蜿蜒曲折地繞了一大圈才回家。

我恐懼著他們 (不指涉誰) 面對我的情況時，對我情感反應的預期，以及他們自認為恰當的安慰 (「真可憐，跟我想得一樣，我可以體會你的難過」、「也沒那麼糟糕吧，你也不必這麼難過吧」、「你比我想像冷靜多了，是我的話一定很慌」) 。我始終不知如何面對這些，我的逃避大多源自於此，不是逃避事情，而是想逃離 (或不想面對) 那些，在我面對事情來臨之時，那些人們期待中看到的，認為我該有的反應。我不是太少就是太多。不是壓抑地強作冷靜換得點尊敬，或是誇張些表達博取點同情。但那些情緒不是我的，那些他們的同情或敬意更不是我要的。那些情緒是他們想看到的，而那些同情或敬意或安慰話語是他們想給的。我區分的出來其中誠意的聆聽與建議，卻無法向那些不明白的人解釋。我憎恨這些，就像被強迫戴上面具似的。

只有在小狗面前我不需要隱藏什麼，牠也自然明白我，以牠溫柔舔舐表達牠的心。

最大弔詭之處是，人們看不見時我的情緒狀態才是自然些，要讓他們看見那一刻就註定變質，除非窺視。窺視的魅力也許源自於此。

這爆發的火山，它噴散出的那些，深深影響著我們。既然肉眼難見的物質作用如此大，那我們何苦陷溺於此。妳對我們感情的咒詛隨著火山微粒，飄散在天空裡，也許最終進入我的呼吸。

然而外頭的天還是一樣無雲，返家門前適逢黃昏，夕陽下，粉紅的天正是妳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