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日 星期四

【小說】單向鏡(三)


「等等…」

  「啊?」 

  像自某處摔落的酸痛,不自主地,他伸出一半地手頹然垂下。 他裸身坐在床上,陌生的臥室燈影昏暗,正對著女人。


她襯衫扣子是全解開的。她溫柔看他,淺淺地笑,筆直頭髮瀑布垂下。

  悵然若失,世界過於清楚,自己與世界的存在,彼此的差別,突然一下太明白。可怕的是,他似乎記不起,或不願想起,他的心痛是因為失去了什麼。被放 逐。墮落之際什麼也沒來得及帶上。 




  (原諒我的殘忍。但那一切本來就不是你該得的。我現在只能在這,微弱說 著。我在這,痛苦不遜於你。因為,現在的我,連對你有一絲的干擾也做不到。 我還是聲音。可是你聽不到。等於不存在。)

  女人身上的味道,有種彷彿能理解他的溫柔。 

  「我說,先等一下,等一下……」

  「還好嗎?」 

  女人襯衫充滿色情意味地敞開,兩邊的內衣肩帶退至手臂處懶懶掛著。這女人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信心,因此在寬衣過程沒有一點忸怩,甚至沒有多餘的動作, 展示在他眼前。他也許明白她花過心思鍛鍊過腹部,以至於到這樣的年紀腰曲仍 無贅肉,細淺的肌肉線條在腹部中間。或是她細長的頸,隱約若現的鎖骨。這一 切,在他湧上的壓倒性恐懼面前,毫無眷戀的必要。或實際上是相反的,不是恐 懼剝奪他鑒賞或沉淪感官的機會,而是,這美好的胴體是引起他焦慮的根本。矛盾的地方在於,越是這樣的情況,他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庸俗地,落在女人的胸口上,再也離不開般。女人作弄地呵笑一聲。 

  「還是個男孩嘛你。」 

  他無論如何已經聽不進去,女人便也享用他的目光,說起來她也並不簡單。 他看著女人緩慢地動作,最終,白襯衫鴿羽姿態降落伏貼在地她身後,而胸罩躺 在床上幾乎無聲,兩邊乳房在他眼前盡露。 

  女人青紫色靜脈潛伏在她胸前極薄的月光白皮膚下蜿蜒錯散。她像石膏雕像展露著身體,他開始注意自己對於眼前這雙乳房的感官印象。它們應該是陶瓷一 類的質材:硬、冷、薄、輕、脆、滑,在隆起的形狀下,裡頭是空心的。他以為能真的把它們當作瓷碗一類的東西,捧在手心,就著光,欣賞探玩。這些意象綜 合起來,內匯縮為比針刺還小的點,鑽在他胸口下,腔體內至深至非肉體神經可定位之處,令他痛徹心肺。 


  「對不起。現在真的不行。」 

  (因為你已被我閹割。你必須更用力的看,讓你看到的一切進入你,你進入 你看的一切。去觸摸,被觸摸。去吧。把你的細胞喚醒。它們會改變你。﹞ 

  聲音消失之後,他的耳朵像貼覆在巨大空貝下,嗡嗡然不停底,連同無痛之 痛,令他整個人癱坐在那,像個壞掉的娃娃。 

  (因為痛的,並不是身體,也不是心靈啊…) 

  但她不會放過他的。 

  (一如我不會放過你。一如你不會放過自己。) 

  女人抓住他右手,將他的手心放在她左乳之上。沒有行動力與思考力的他, 手一貼了上去,便不自主地,像章魚吸盤將整個乳房握在手中,吸吮似地揉捏。 她的皮膚是濕滑的。兩個人默契地像玩起了遊戲般四眼相望。一面對看,一面他 舉起左手覆蓋在抓著他右腕的女人左手上,女人呵笑一聲,再用她的右掌包裹住 他的左手背。 

  他右手心握的是女人左乳,右手背上是女人的左手心,女人左手背上貼的是 他的左手,他的左手背最後則是被女人的右手心蓋著。女人的手爬蟲類般冷冰, 乳房則是純粹的哺乳動物特徵,溫膩柔軟,飽富生命力。觸覺交疊,她在感受他 感受她如何感受他如何感受她的乳房。如同觀察昆蟲行動一般,他看著,女人的 左手緩緩揉捏起正摸著她的右手的他的左手,而順著女人的頻率,被女人左手捏 的他的左手,也跟著揉擠起摸著他摸著女人左乳的他的右手的女人右手,使得女人的右手加強了力道,按壓著他右手,使之完全陷入女人的乳房裡。女人低聲呻吟,閉起眼。女人的心跳加速,他與女人的雙手共同體會她心臟的脈動,像聽著腹中胎兒那般神聖。

   (請你,請你閉上眼。在手碰觸的律動外,也聽得見那心跳聲。) 

  針尖刺的痛散開成全身的酸苦,大哭不已過後似地。他的身體似乎在抽顫,某些地方產生了變化。 

  不過,最重要的是手掌指告訴他的訊息:柔軟的、溫熱的、厚實的、沉甸的、 彈性的、有摩擦力的,還有,它存在的不爭事實,在他揉胸的過程中,他知道與 先前印象最大差異在於,它們是活的,有生命的,與女人連結一起,無法分離。 

  他古怪地覺得,即使觸摸乳房的手是他的,傳遞過來的感官訊息卻是從它處。 或說其實他並不理解才如此作想,保守來說,那個以瓷器為隱喻的乳房感官印象,全然沒有因他此時此刻一波波,隨他似水母運動般的揉捏節奏傳來的相反訊息,給取代、覆蓋、吞噬,亦無修改更正。後者像是浪潮,起落,一波化作白泡沫後又被另一波覆去,慢慢掏去他;然而,前者卻如同蓄水池或水庫一類的東西,以 無法察覺的緩慢速度累積。總之,這真實觸碰反倒加強了原先的印象,他想,或許是哪個地方出錯:應該有另外一個世界是與這世界完全重疊的,只在他的主觀 感知上有差異而已。而又那麼恰好,兩個世界的連接點,也就是他自身,只是此 刻突然出錯。如果正常,瓷碗的印象才是他應該得到的感受,在他真正碰觸前就 存在且永恆存在的關於此物的本質。不然怎麼會如此清晰又確信地頑強呢?那溫 熱柔軟彈性的沉甸活物應屬於另一個世界,只是不小心傳達了過來。他內心的恐懼更甚,深為另一重疊世界的自己擔憂。 

  「怎麼了呢?」 

  「……」 

  「說說看。」 

  她上身往他傾去,大眼望他。 

  「話不多,手到是挺勤快的嘛」, 他不解似地看著女人。迷惑。終究女人先抵擋不住,雙唇湊上去親吻,順勢 整個身體壓坐在他身上。他眼神中的困惑越根深柢固,女人便越想征服,她的臀部坐在他褲子拉鍊上頭,遊戲般旋蹭著。他整個人躺下筆直但柔軟地,看透進了女人的瞳,深入直到又看到了自己,彷彿與自己面對面。女人繼續跨坐搖動著身體,壓吻著他。他倆的四只手仍艱難地維持同樣姿勢。但以暴力姿態傾壓他的身體,一邊乳房垂晃著,另一邊則在他手中並手手交疊著,令他無暇思考。 

  「你啊,真是奇特的孩子。」 

  「是嗎?」 

  「你會害怕嗎?與我這樣的女人?」 
  「不……」 

  「嗯?」 

  「我不是害怕這個……」

  「你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女人這回不笑了,同時停止動作。等著他說。 

  「我只是覺得,此時此刻,像是另一個人在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似的。」 

  「傻瓜」,女人再度呵笑出聲,眼神一下銳利起來,像是田徑短跑選手預備時的專注,動作激烈了起來。 

  在她逐漸加速且大聲的喘息中,她說:「你指的,包括你現在摸著我胸部的古怪姿態嗎?」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我……」 

  她暗示他住手。 

  兩個動作。她先用右手把他的左掌拉離她的左手背,接著,她的左手再將他 的右手自她的乳房拉開。 緩慢倒帶。時光倒流。 他疑惑地看著她,看著手移開的地方。 

  她的乳房豐滿渾圓,略微外擴,下垂伏度不大,而乳頭尖挺,乳暈不過一枚 硬幣大小,是稍深的暗紅色。然而,如俄羅斯娃娃層層剝離,最後放開的他的右 掌下,迸現的,卻不是她的左乳房,而是完全不相稱的,少女乳房。 

  「剛才不是這樣的啊」,他這麼想。 

  「她」,少女乳房,平坦許多,除了皮膚同樣地白且薄外,上頭還泛起血液 加速冒起的瑰紅斑點,「她」像著受驚嚇的幼獸,瑟縮地,乳頭略略凹陷,淡得 分不清乳暈分界,只是粉紅地抹上一筆,彷彿櫻花瓣惟恐隨風飄去。 

  他的手重重摔到了床上,這下他任由擺布了。 

  同時間,他聽到,遙遠傳來的聲響,那是瓷器落地時的清脆一響。 

  但無論如何他明白,那只少女乳房並不是這個女人的。 

  (準備迎向噩夢。之後,也許是曙光。) 

  不明所以的衝動,彷彿緊急事態,以直覺帶領,這回換他採取主動,把女人放倒,退下自己的褲子與內褲。女人到這時才有些驚慌。 

  「你可以嗎?還是……」 

  「王醫師……」 
 
  「叫我心儀,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沒情調」 

  但他已經無心理睬她作態生氣的撒嬌方式,此刻他得在那少女乳房消失之前, 做點什麼事。他知道,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女左乳,因其神聖或可懼的緣故,絕對不能碰。 

  (來吧,趕在一切結束之前。我是多麼寂寞的聲音。你召喚了我又將我遺棄。 算了,也許是我驅使你召喚我的。也許吧,那不重要了。) 

  王心儀很快清楚如何應付,徹底放鬆,採取被動,躺在床上,墊著兩顆枕頭,將她的瓷花瓶般白頸伸展開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只剩最赤裸的肉體。

  (我問你,若赤裸的肉體還藏得住秘密,它會在哪裡?在內臟血管骨髓裡?亦或皮膚指甲毛髮裡?) 

  他原本想以最激烈的方式,一口氣挺進飽漲的勃起陰莖,將憤怒與恐懼一口氣灌入。也期待看著女人在他底下哀嚎,變形成獸。但只見她雙手一伸,捧住他 的雙頰,她的嘴湊了上去,吸住他的雙唇。她的唇上有蜜,黏,首接觸便潰敗,她嘴一張他也跟著開,她舌亦若另一獨立生命體鑽進他口腔攪動令他眼忍不住快 意上飄成白眼狀,攪啊攪的他感到內裡被從頭到尾翻了一圈,然後,她咕溜縮回舌,將他輪胎皮般遲鈍的舌吸入,吮著,含著,拭著,她的舌尖滑掃過他的味蕾, 上下排牙齒以再多一分便會痛的力道咬之。漸漸,他的舌頭在她的口裡活了起來, 死而復生,得救了。

   (La langue retrouvée。) 

  他試著分辨她口腔裡的味道,由她的唾液,透過舌尖跳進他的腦海的,卻是 一連串不明其意的詞彙:Aspics,Amphisbènes,Anerudutes,Abedessimons,Aiartnraz Ammobates , Apinaos ,Alatrabans , Aractes, Asterions, Alcnarates, Arges, Araires, Ascalabes, Attelabes, Ascalabotes, Aemorroïdes…… 

  那並不像是伸進一個人內裡的感覺,反倒像是掉入了一個無垠的宇宙,她口腔裡的空間似乎是無限的、無盡延伸的。但同時,又像個急速內縮的黑洞,一切從四面八方鑽進他的味蕾。他無法解釋,只隱約知道,所有鑽進他舌伸裡的,全以字詞的方式躍入腦海,它們彼此相異,毫不相干,不僅互斥,亦是某種不可能 的異質共存,他與她舌頭的碰觸是供與那些異質詞彙同時存在的條件。那些詞彙 皆是空無,種種異質的空無在他的腦中撞擊,一片空間逐漸開展,原來的渾沌瓦解,某種秩序在成形中,同時也破壞自身。 

  (La langue retrouvée。) 

  捲進字詞海嘯。幾乎在她與自己的唾液中溺斃。 

  腦袋即將爆裂之際,她放開,舌頭「啵」一聲自她口腔脫離,兩人口中連出 牽成細條的唾液,拉到一番長度斷裂,掉到她陰毛上。面對面,兩具裸身軀體, 她再度後仰使他上身順勢前欺。自洪流勇退,他有置身於沙漠的感覺,而綠洲, 在不遠處。只差一步,他心想。 

  她打開大腿,如在解剖台上昏迷的蛙,陰唇微啟。接吻過後,他回神許多, 甚至多了份超感知的知識。知道:接下來要踏進的,不是入口,而是出口,出去, 即地獄。 

  深呼吸,抵不住她的笑。還是她主導,雙腳繞到他背後,圈住,兩腳根抵著 他的腰,往她身上一推一送,陰莖無礙地滑了進入。小石落入池塘般,咚一聲泛 起肉上漣漪。 

  進入。 

  (出去。) 

  不疾不緩抽動身體,她的陰道會通往何方?他想著這問題,看著她半閉的眼,欲見自己的模樣卻在房裡找不到鏡子。他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在那,她的胸口。渾圓的右乳晃動,左乳,那先前在他們互疊的手掌心下偷換去的少女乳房,仍是永恆地,紋風不動,聖潔如大理石雕。 

  他似乎真的想起在哪看過這少女乳房了。不是記憶的殘缺,而是他確實恰好看到的,僅是少女的左乳。說是抓到了線索,不如說被逮住,憶起即落入陷阱。 

  (開始吧,來不及了。) 

  一面在性交,他整個意識卻自後腦勺狠狠拉出。像坐在高速行駛的列車,景 色向後飛逝。他幾近暈眩,同時間,他仍與那女人在床上做愛,另一方面又高速 移動。雙眼同時看到兩個世界與其移動,兩者沒有重疊混淆的地方,皆清晰地讓 他無法否認。而聲音,則徹底地擰在一起了。 

  (我得繼續說下去。你聽得到,可是認不出,也不明其意。但我會說下去。 我只管你有沒有聽到,其餘一蓋不理。你會依我計劃走的,你一開始便無主導權。 不論如何,結局無法更改。)



1 則留言:

  1. 藉由小說,藉由書寫,將自我翻折出去,推向極端,再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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