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3日 星期日

影像與達利的拓樸學──高翊峰《幻艙》讀後


  在開始談論《幻艙》前,先借用並轉化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話語作為引言:「我們將暫時裝作對於紀實與虛構的理論或討論毫不知情,於是,在我之前,只有影像。」[1]

       
  只有影像。這不代表小說的單調或單薄。若偶見之,乃是因為大量通過的不間斷、跳接、流變、併置而互相滲透或互相排斥的影像沖刷過後造成的短路,目盲。彷彿首次睜開眼般,被光線刺痛流淚的眼球所見,光影掠過,卻不知如何分辨事物的秩序,不知如何觀看。原來觀看事物先前便優先存在且渾然不覺的分類範疇暫時消失,或說,軟化了,事物本身在此狀態不再是固定的形體,不再穩固,成了流動,意義因此被取消,至少,滑動了一些些。         

  所以,試圖去談論《幻艙》,可能導向「影像發生學﹝imagenèse﹞」的問題。然而,在此,僅能以簡單許多的提問來取代:這些影像是如何產生的?它們在什麼條件下產生?簡言之,這些影像,影像的自身重覆與差異,是如何可能在這小說時空內發生?                 

  只談小說的基本構成,並不複雜,甚至乍看是單純的:一個﹝可能是﹞位於地下的臨時避難室,所有的人──達利、蒼蠅、管家、高胖、日春小姐、國字臉與三角臉魔術師與他們的小木偶──皆在不知情的狀況被送下來,在那裡面,似乎什麼也不會發生,又似乎什麼都會發生,但不管發生什麼,他們都依然過活﹝即使如被吃掉臉孔的高胖﹞,沒有真正的改變﹝除了小說末尾,日春小姐的身孕,暗示了改變的可能﹞。時間是當中比較複雜的問題[2],不過以「達利主觀認知的生命歷程」[3]來看,即使不斷插入的回憶、閉眼後的景像﹝夢境?﹞,大體上還是順時序的行進。那麼,「大量影像的生成」究竟如何可能?莫非,真的只靠了時間的操作﹝抹去時間的精確性如剪去日期與使鐘錶失效、逆轉或跳躍或流逝的身體時間、閉眼後的世界與回憶或筆記本書寫的穿插﹞,或是大量稠密文字的湧入描寫各種怪異特殊的運動與變化,就能達到?         

  我猜想,「影像大量生成」最基本條件必先建立在小說的封閉性[4],它劃定一個可能空間,使得前述的那些操作得以實現,發生效果﹝產生大量的、以無法分辨現實或虛構或夢境的影像﹞。 達利在臨時避難室反覆提問:「如何出去?」「為什麼其他人不願出去?」乃是迴避掉一個重要問題:究竟,臨時避難室,綠艙或幻艙,是不想讓什麼進來?換言之,它的功用不單是封閉、封鎖著什麼「出去」,同時也在於它杜絕、隔離什麼「進來」。         

  以此觀之,「幻艙─綠艙─臨時避難室」﹝以下由「幻艙」通稱﹞乃一「原型象徵」﹝le symbole prototypique﹞。它的功能不在於連結、溝通,而是切斷、隔絕。一如劈開混沌大斧,暴力專斷切分,產生意義。於是,給予「幻艙」特殊力量的,不在於內容物,而在於形式,再它劃出的空間,劃分的姿態,確定一個不動搖疆界的堅決。         

  我們或許可輕省推測,「幻艙」界線的裡外:「裡」,是夢境的、奇怪的、觀念的,而「它的外面」,所謂的首都市,是現實的、正常的、物質的。難道真是如此?若只是重複日常生活僵硬的範疇,便無打造「幻艙」之必要。         
  仔細查看,我們卻會發現,小說的一切,只在「幻艙」裡發生,並沒有所謂的「外面」。雖然,達利與其他角色皆有「外頭」的記憶,在首都市裡都有原先的人生。他們相信自己在臨時避難室裡,外頭的人會送物資下來。但一切其實﹝在小說中﹞不曾證明,沒有人真正出去,唯一可見的,是達利偷過的詩人手稿幻化出來的侏儒們,卻也無法證明他們是由「外面─首都市」進來的。「外界的不存在」完全無反證。由於絕對的封閉,外頭的世界變得無法證明,毫無「實在」的證據;而在裡面,一切不可思議又如此赤裸裸、極近距離地衝擊,不論回憶或夢境或魔術,成了唯一可擁抱的真實。 

  那即是宇宙,即是宇宙的疆界──不論如何變幻,那便是盡頭,如何向外推展,永遠,永遠都在「幻艙」裡頭﹝因此,達利的探勘,乃是一種拓樸學﹞。「幻艙」沒有外界的邊界,是極近的至遠,也是至遠的極近。這也是認識唯一的憑據﹝若相信「認識即分類」的話﹞,因為除此之外,一切的分類都被「軟化」了:回憶─幻想─夢境─現實之間,自我意識與過去與未知之間,身體與身體之間﹝兩位魔術師與他們的小木偶的魔術﹞,自身的身體所有器官佈置之間﹝日春小姐充滿魄力的登場方式,或是高胖災難般的身體﹞,時間與空間﹝牆的裂縫、鏡後空間﹞本身,主體與客體分界﹝自己會出現,甚至會引導人的濕腳印﹞,甚至連因果律也不適用。 

  我們看到,「幻艙」疆界絕對存在的作用之一:維繫這些不可能、無法歸類現象,給予最低限度的意義,或是把所有無意義、不該同一的事物任意地﹝暴力地﹞限在一塊。縱使再混亂、失序,也有「幻艙」疆界作為指標,因為它是絕對的,出不去也進不來,所以一切奇怪的存在與現象可以成立。一旦拿去了疆界,或許全部都得消失,被所謂的秩序歸類,無法收納的,成為怪胎,或遭放逐。 

  ﹝我猜想,這也是小說家在這般迷魅的書寫裡,最後的底限了。即使,我在其中的某些段落,仍察覺到一些滲透進入「幻艙」的,所謂個人情感。但以非常安靜微小的方式,彷彿不在地在那裡,未擾亂小說。我不以為是敗筆。﹞ 

  絕對的疆界包覆起混沌,無窮的可能性塞進限縮閉鎖的空間,小說開始,對過去的失憶與對現在的無法理解的達利,以「求知的意志」向一切進行探問﹝拓樸﹞。在「幻艙」那裡,達利以他的感知身體將虛擬的、永恆的、非經驗的、非物質的純粹記憶現實化﹝actualisation﹞在每一個當下,成為為記憶─影像﹝image-souvenir﹞──既非過去,也非現在,而是過去與當下的並存。永恆的過去與總是特殊的現在於他身上相遇並作用,虛擬的記憶在此現實化,現實因記憶開啟的虛擬有了不同的動力。知覺與回憶,過去的現在與現在的過去同時存在,不可區分。此外,抽去「夢」一字眼的夢境─影像﹝image-rêve﹞,因為它們更是感覺經驗運動的無限懸宕與漂浮,原來就擁有想像的實在力量,其影像形變無窮,透過小說的安排──這正是小說能作到的一種自由,一種專斷的能力──,以楷體字的方式與回憶─影像交錯安排,幾乎是同等地位地「實在在那」。或許應該這麼看:不論是回憶或夢境,它們與現實並不是交錯、輪流出現,而是同時存在...... 

  所有的影像在達利的身上發生,隨著他的移動、探問,「幻艙」的一切刺激了感官知覺,打開了回憶與夢境的可能入口,影像生出,在「幻艙」的絕壁下,所有產生的影像又會折返達利自身,再產生新的影像,不斷地重複與差異──再強調一次──在「幻艙」裡,在達利那裡。每一個影像都是達利的自身折返,一個褶皺。 

  影像不再再現著什麼現實或價值,是為擬像,所以文學。 

  所以,現實、回憶、想像、夢境的區分不再有意義,一個影像﹝雖然這小說裡,影像從來不會是單一的﹞,可能曖昧地在這些之中遊擺,亦可能以上皆是,早已超過這範疇。 

  於是,求知的意志,變成﹝或一開始其實就是﹞紀錄描述的無意志,達利,即螢幕﹝如德勒茲驚人的結語:大腦即螢幕﹞。他心繫的筆記本上的書寫,或尚未尋獲筆記本時想像的書寫、回想曾經的書寫,不為了固定起意義,而是單純的,近乎現象學式的描述一切。因此我們也不必訝異書寫下的文字會幻化成侏儒、蜉蝣,且進一步地成為影像。至此,語言不再有探索畫面背後意義的功用,影像即是思想,反之亦然。而「影像=思想」不經歷於時間,不於時間內被經歷──影像不是在時間內被安排,它本身就是時間。所以「幻艙」裡不同時間的行進方式,是為異質的、運動方式各異的影像之流,等式再度延伸,影像=思想=時間。 

  換言之,大量的影像之流與變化即是時間本身,而這就是所謂的思想。因此,在影像過多造成迴路短路之際,思想暫停運作,域外的思考有了誕生的可能。 我似乎有些理解,為什麼小說家的書寫,如此致力在畫面的種種細節,連神經的最細末端皆不放過地拉扯,背後真正的原因。在「幻艙」所投入的影像描寫,即是操作思想與時間,甚至改變自己正在使用的語言的一種「小說幻術」。這也是小說這種文類力量所在。 最後,我武斷地說。要理解「那裡有什麼」的「那裡」,以寫來「逼近問題,以回應以存有的『現實答案』」並不在《幻艙》的裡面,而在於小說隔絕起的﹝不存在的﹞「外面」。 

  在畫面停格消弭處,在思想停止時。

 

[1] 致讀者:此話語改自《物質與記憶》﹝1939﹞開頭,使能夠開口談論《幻艙》,並在黃崇凱〈以夢校正現實──高翊峰《幻艙》的一種讀法〉行走出的步伐上「重複與差異」,試圖不讓小說那麼固定底被閱讀。另,此文諸多概念受楊凱麟對於「柏格森─德勒茲」理路的闡釋的啟發,並借用其談論方式與語彙使用,衝撞我原來談論小說的陳腐套路。之於凱麟,我只是個拙劣模仿者,感謝高翊峰先生接受我的嘗試。 

[2]見黃崇凱〈以夢校正現實──高翊峰《幻艙》的一種讀法〉,發表於藝評台網站,在此不累述:http://artcriticism.ncafroc.org.tw/article.php?ItemType=browse&no=2653

[3] 童偉格語,於《幻艙》附錄〈艙音與靈共鳴〉裡,與高翊峰的對談。 

[4] 高翊峰語,出處同註三。        








《聯合文學雜誌》2012年六月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