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日 星期六

當我們突然停止,然後思考──讀黃崇凱《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




  說穿了,這整本小說只有無聊的故事。說不定連故事都稱不上。那麼,盒中盒似的,一個「我」寫著另外一個「我」的人生,且或許反過來,書寫的「我」是被書寫的「我」給訴說或虛構,「我」虛構另外一個「我」好讓他來虛構「我」,「我」是虛構的「我」所虛構的「我」,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思」﹝不是「意義」﹞?

  在繼續討論作品前,讓我們眼光先停留在這貫穿全書的「『我』之虛構遊戲」。儘管沒那麼複雜,類似的「遊戲」卻在我們身邊上演:日記。我以我之名,在文字當中,述說起正在書寫這個虛構的、文字的「我」的那位「現實的我」。長期固定的日記乃是嚴格的自我操演,我折返於我折曲出一個不可能的虛擬空間,同時是最近與最遙遠的距離﹝因為同樣是「我」,不該有距離﹞。如果,日記在某些深刻思考者﹝如傅柯﹞是個改變自我與超越、解脫牢籠的重要手段,我們可以這麼猜想:整本《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即是一種反覆練習,亦如諸多評論者所說,是個小說家準備好壯遊的宣告。

  所以說,這個書寫遊戲的「賭注」不僅在於書裡的兩個「我」在寫、在虛構,更在於不論是哪個虛構出之「我」,或哪個其實才是被虛構出來的「我」,都會回頭虛構那個虛構「我」的那個「我」。我想,這般安排下所產生的位移──譬如前一刻讀者才相信歷史老師的「我」乃是虛構者、說故事人,講著另一個

  孤獨青年的故事,但或許下一秒又會將之完全推翻──,從哪一個點當做基準或許都說得通﹝哪個「我」才是真正的寫故事者,或兩者都是﹞,但也都如此脆弱,可以隨時逆轉,然後有些沮喪地想:啊,反正小說裡所有的一切本來就是虛構的嘛。

  這樣的遊戲是比日記有趣的,或許這是小說的魅力所在,到處﹝不﹞存在的「我」有許多的可能與方向﹝而日記的思考路徑幾乎是限制的﹞,而《冥王星》的確展現順暢的滑動,令人有些焦慮又感到好玩的「存疑」。不過,若作為「自我」練習,這小說還是有個安全瓣在,不論有多少個「我」,都是在「小說─虛構文類」的範圍裡面。也就是說,「小說家─黃崇凱」相對於「小說裡的那些『我』─小說的虛構世界」關係大體上是固定的,疆界分明的,當然也是安全的。比起大江式的私小說的倫理挑戰、布朗修式的不論是以「我」、「他」形式展現本身存在卻完全存疑的任何角色、巴塔耶總是在越界犯忌的角色與行動、薩德的幾乎機械式無慾的過份精巧的技術操演、卡夫卡的變形與荒謬無情世界,等等,黃崇凱作為一名年輕小說家,在下一步作品的書寫,也許可以投入更多賭注,冒更多的風險。

  《冥王星》一書另外值得注意的點恐怕在於「可能性」。簡單來說,這是低度可能性的小說。瀰漫在小說裡的,是冷調、瑣碎、蒼白、貧乏,還有無聊。豈不匪夷所思?裡面兩個「我」的生活,不單是比起作者本人,比起讀者,或許都還要單薄,至少不亞於我們的平凡。甚至也包括他們突破生活的方法:想像、虛構,竟也是限縮依然。我們﹝讀者﹞的生活與想像本身已貧弱,再讀小說家─黃崇凱所創造的角色的生活與其想像創造,以及小說角色本身在小說裡的生活與創造,既然都百無聊賴,小說還有趣味嗎?

  我不禁想到貝克特晚年作品《Quad》﹝見聯結http://ppt.cc/sYJI ﹞,窄小的方塊舞台上,四位各蒙著藍紅黃白色布的演員從角落出發、切對角、沿邊線走、切對角等規律反覆活動,而且,四位演員在切對角行動而聚集在中心時,卻一閃而過,完全不會碰上彼此。換言之,沒有事件。舞台上有無限的移動的可能,角色有無數的動作可能,整齣戲有無限事件發生的可能,在這裡全化為趨近於零,只看得到四個包著色布的演員固定路線與頻率在移動,沒有交集。於是如德勒茲所說,一切在此被「耗盡」了。但,正當我們被這樣「耗盡」時,某些魔術時刻於焉開啟:《Quad》反覆與限制的移動最終使得舞台空間無意義,甚至幾乎不存在,空間彷彿被抹消時,反倒更敏感於所謂的空間,或是原來的空間感有那麼一點被改變了。我主觀感覺到,在這低可能性的小說閱讀之中,某個被耗盡的時刻,我會突然停止,然後思考,作為一個讀者,作為一個自我期許的寫作者,甚至站在被小說創造出的角色的立場,思考小說的可能性,甚至本質。儘管那只是短短的一瞬,答案如此模糊,或是說,更加困惑。但我以為,這乃是《冥王星》的箇中滋味。

  所以我仍然了無新意地說,在我看來,黃崇凱這第一本長篇小說,是一種自我操演與對小說和文學本質的探問,十分誠懇的。若比冥王星還要遠的地方是個「地點」,對小說家來說,必定不是欲追求的終點,而僅是起點而已。




(上圖為巴黎住所收到小說當天所攝,下圖為作者贈書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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