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以前：流放與墮落

　　

　　有本小說，讓我脫離了苦海，然後再墮入另一個地獄。那是卡謬的《墮落》。即使，我吞嚥閱讀這小說時，是坐在阿拉米達﹝Alamenda﹞的某座長椅上，被墨西哥獨一無二的白日照耀，包圍在喧囂中的或紅或綠的光影裡，但關於這本書的一切，卻如一道可在光譜明確辨識的光，如靜止般永恆的晨曦，留存在我的記憶裡。我沒有錢，一整天都是自己的，意思是，整個人生、所有安排，都是隨我意的。讀了卡謬，竟一切都變了……自從我在書店偷來這本書，並把它讀完之後，我從一個有分寸的讀者變成一個貪婪的讀者。原來是個偷書賊，竟變成了書籍搶匪。我想要讀遍所有的書，天真地，渴望與試圖去發現到，究竟卡謬是用哪個機制，導引他筆下的人物去接受他們殘酷命運。 　　　　　　　　　　　　　　　　

　　　　　　　　　　　　　　　　　──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括號之內﹝Entre parénthesis﹞》

　　我在想，如果沒有意外，卡謬一生的作品攤展開來，會是什麼樣子？

　　1947年6月17日，卡謬帶著一家人重返帕勒利耶﹝Panelier﹞。二戰期間流放他的所在，陰鬱依然。那時《瘟疫》﹝1947﹞剛發行，卡謬的聲名即將達到高峰。同時，他正準備撰寫日後引起論戰的《反抗者》﹝1951﹞。在作品空檔間暫離巴黎的卡謬，在手記上寫著接下來的計劃：

　　『系列一，荒謬：《異鄉人》，《薛西佛斯的神話》，《卡里古拉》與《誤會》 。
　　　系列二，反抗：《瘟疫》﹝及其附屬物﹞，《反抗者》，《卡利亞列夫》 。
　　　系列三：審判，第一人。
　　　系列四，心碎的愛：《材堆》、《愛情》、《迷人》。
　　　系列五，修正的創世紀，世界體系：大小說，大哲思，適合演出的劇本。』


　　未完成。甚至，一半都不到？

　　仔細回顧，從此刻算起，到卡謬離開這世界之前，能這麼思慮清明規畫寫作的，也只有這個時期了。肺結核毛病始終纏繞，再來，因為《瘟疫》，使他從一位文學圈裡欣賞的作家，搖身一變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般人物。這對卡謬並不是好事。過多的採訪、邀稿或飯局使他無法喘息，連帶的使他身體狀況變差，更無法寫作。而堅持推拒的一些邀約，也引起令他不快的「卡謬成名後就傲慢」耳語。《反抗者》的成書比他預期還久，直到1951才出版，接著，1952年受到沙特一派的致命攻擊後，卡謬身心狀況一口氣跌到了谷底。

　　「所有人都為了他們自己的理由反對我，摧毀我，從不，從來不伸出援手，拯救我……」手記裡卡謬這麼說。在這樣的困境之中，「再也沒有時間能靜下來寫書，原來毫無牽掛狀態下一兩年能完成的作品，現在得花四年時間」的卡謬、面對《反抗者》出書後無法承受的眾多攻訐的卡謬，構思起《放逐與王國》﹝1957﹞這本短篇小說集。其中，原先也是該書短篇之一的《墮落》﹝1956﹞，在書寫過程中爆發﹝這在卡謬身上很罕見﹞，成了獨立出版的中篇小說。

　　現在來看，這些人生低谷期間的作品，尤其《墮落》，卻是卡謬寫作技巧安排上的頂峰，同時也是他最神秘晦澀的作品了。沙特晚年曾回應記者道，卡謬所有的作品最欣賞的即是《墮落》，因為這小說裡，「卡謬完全的置身其內，且完全躲藏起來」。至少這作品，讓一度嘲諷卡謬思想與作品簡單的沙特，也承認其高超。

　　這是他預想的嗎？或試問，這兩本書，位置在哪裡？

　　相隔十年，1956年1月27日，卡謬又談了一次書寫計劃：


　　『在第三個階段之前，是關於「我們時代的英雄」之一系列小說。審判與放逐乃是主題。

　　第三階段，是「愛」：《第一人》，《唐‧浮士德》 ，《復仇女神的神話》。

　　方法是真誠。』


　　這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

　　首先，「大小說」與「大哲思」的第五階段取消，而荒謬與反抗的前兩階段早已完成，所以，真正的變化發生在原來的三、四階段上。

　　可以看到，1946年計劃的第四階段「破碎的愛」，這回轉變為「愛」，上升到了第三階段。那麼，原來第三階段的「審判─第一人」捨棄了嗎？沒有。「第一人」已經成為了愛的主題的小說 。而「審判」，多了「放逐」一主題。

　　但「審判與放逐」不屬於哪個階段，它介於第二與第三之間，也就是「反抗」與「愛」之間。這樣說或許也不盡正確，卡謬自己並未透露它是兩個階段間的過渡期，比較確切地說，「審判與放逐」的位置乃是在「愛之前」，也就是《墮落》及《放逐與王國》所在之處。

　　我想，這乃是卡謬最終的巧思，秘密的核心。欲瞭解卡謬之輩不可能忽略的幽微地帶。

　　「王國，與我們意欲尋找的自由坦率的生命同時尋獲，得以重生。放逐以其特有方式，為我們指引道路，唯一的條件是我們知道在這過程當中，得同時拒絕奴役與支配。」習慣以反面叩問的卡謬 ，在這裡為自己設計一段艱難的旅程，以雙面的拒絕﹝如他寫過的專欄，〈不當被害者，也不當加害者〉﹞，指示孤獨的道路。而在他眼中，這「放逐」的孤寂乃是通往「王國」唯一的可能。

　　《放逐與王國》裡收錄六篇短篇，卡謬以六種不同的手法，描寫六種被放逐的狀態。其中的〈尤納斯﹝Jonas﹞〉不但是卡謬低谷期間最具自傳性質的描寫，小說的結局也再度點出卡謬的信念。雖然，是以困惑的方式：畫家尤納斯35歲就取得成功，卻因為成名隨之而來的交際失去了創作的清幽，工作因此緩慢。同時，創作的瓶頸招致批評與嘲諷。他越來越孤僻，人際與名譽都受損，但仍然無法創作，飽受折磨的尤納斯隱居的小房間裡病垮了。場景的最後，醫生對尤納斯的妻子宣布：「他會康復的。」，同時，另一個房間的描述插入：尤納斯的朋友，看到工作室的幾乎全白的畫布中間，有極小的字，分不清楚是「孤寂的﹝solitaire﹞」還是「團結的﹝solidaire﹞」。

　　孤寂與團結，這莫不是卡謬折磨與堅持之中，找到的道路？

　　﹝「他會康復的。」﹞

　　除了放逐，還有審判，這正是《墮落》的主題。我想《墮落》應擺在《放逐與王國》之前 ，卡謬在這最令人感到苦楚的小說中，藏有以自我審判以完成自我放逐的機制，這是關鍵所在。

　　《墮落》全書只以克萊門斯﹝Clamence﹞的獨白寫成，像是克萊門斯身上帶著一個只錄得到他自己聲音的錄音機，我們由他的獨語判斷他的人生，他的活動，他的對話者的反應，以及小說的場景。他成天在阿姆斯特丹一間名叫「墨西哥城﹝Mexico-City﹞」的酒吧裡鬼混，找人攀談。他自命為「懺悔的法官」，到處向人傾訴他自己。是懺悔的罪人，也是將之定罪、譴責與放逐的法官。他原來是一位知名的巴黎律師，受人歡迎﹝尤其女人﹞，日行小善﹝譬如扶盲人過馬路﹞，並且謙虛。某天晚上，克萊門斯經過藝術橋，突然聽到一個笑聲。受到驚嚇，他轉頭，沒有任何人。那是個很平凡、很自然的笑聲，但直到聲音消失，他怎麼都看不到人。這笑聲勾起他一段遺失的回憶：兩三年前，一樣在夜晚過橋，克萊門斯與一位陌生女子錯身而過。走沒幾步，他聽到落水聲，與女人的叫喊。他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頭確定發生什麼事。然後沉默。不敢動，只是想著水溫的寒冷，腦裡盡是「太遠了…太遲了…」一類話語。回家後，好幾天不敢看報紙，深怕看到任何相關的新聞。無端的笑聲，使他想起了這件事，再也堅持不了原來的生活。放棄一切，再也不願在黯夜過河的克萊門斯，選擇了滿是運河的城市，阿姆斯特丹，作為自己的放逐場所。在酒吧裡，四處尋人懺悔。

　　無疑的這是一篇關於聲音的小說，直指內心。讀者被帶入他的精心設計的懺悔機制中，確實像在懺悔室，被迫聽著不知面孔的人說著自己的罪過。對克萊門斯來說，無論是那落水女人也好﹝其實他只聽到落水聲跟女人叫喊﹞，憑空出現的笑聲也好，都只是聲音。聲音，就這麼一路將他放逐到阿姆斯特丹酒吧裡，傳到被他隨機選中的酒客，亦即隨機成為讀者的我們。

　　笑聲喚起叫喊，而叫喊，早先幾年說過「孤寂如叫喊」的卡謬來說，喚起的，是孤寂。還是，這一切的緣起，是折返的運動：深陷在孤寂絕境的卡謬，叫喊，得到的是沉默的袖手旁觀，以及背後射向他，回頭卻不見人影的笑聲？

　　所以，墜落的，是卡謬……。用小說，卡謬設計一個見死不救的主角，用笑聲擊垮他，並讓他自我放逐，墜落到底，最底等著克萊門斯的，或許就是卡謬自己。又或許，那叫喊，甚至笑聲，也是卡謬。

　　穿過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與卡夫卡的《審判》 ，卡謬在《墮落》塑造的「現代英雄」，是搶在所有的人之前，主動認罪懺悔的，為了一個嚴格說來也未必要由他承擔的罪﹝他只是遲疑了，離開了，也不確定那女人是否死了，甚至那聲音是不是女人溺水也不得而知﹞。

　　「他的思維是現代的，換言之，無法忍受自己交由他人評判。他急著自我批評，其實是為了更能審判別人。﹝…﹞在這精巧的鏡像遊戲裡，有一點是確定的：痛苦，及其一切。」卡謬如是說。

　　﹝是啊，痛苦。「自我處決是一定要的吧！咚！水多麼冰冷啊！但，我們別擔心啦！太遲了，現在，永遠是太遲的。謝天謝地！」克萊門斯這般結束他的告解，彷彿，我看著他掉入河裡，而一切，確實太遲了。﹞

　　審判與放逐，在愛之前。試著在作品與人生之間找到一種「一致」的卡謬，在這「最後一個階段﹝所謂愛﹞的前一刻」，撇開處理其他主題使用的「小說─文論─戲劇」三部曲形式，以這些篇幅不長的小說，把自己幾年來至低點的狀態，用各種角色、環境甚至技巧再經歷一次。如《墮落》裡看到的，卡謬設計了一個足以讓自己與其作品交互作用而無盡墮墜的機制。換句話說，用小說，卡謬把自己與其作品，以不遜於任何人的果決，再審判一次，再放逐一次。

　　為什麼呢？

　　因為，終究卡謬相信，孤寂與團結之間是有關係的，是他尋求愛的最終，也是最初的方法。在墮落最底之際，或許藏著將孤寂轉化成團結的神秘機制。

　　而我相信，已經動筆寫《第一人》的卡謬，已經找到了。


　　（刊於《聯合文學雜誌》２０１２年３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