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4日 星期日

翻譯練習:Rousseau孤獨自白

我,孤立於世,除了自己之外這個社會不會有更親近的摯友了。人們的共識抹殺了人性中至親至善的質素。人們過度陷溺於仇恨,對我敏感的靈魂施行最殘忍的酷刑,他們且暴虐地展斷了我與他們原來該有的連繫。儘管如此,我仍是愛著人類。他們只是中斷了,並逃開了我對於他們的友愛。所以啊,如他們所願了,對我來說,他們現在也只是異邦人,陌生人,或什麼都不是了。我得這樣想才行,要有這樣的念頭,我才能穿越他們,然後走向我自身。
這樣的處境持續了十五年甚至更久,但對我來說仍是如幻夢一般。我一直想像這是某種不斷折磨我的,令人無法安睡的夢魘,而終有一天我會自噩夢逃出,擺脫這痛苦,然後找回我的朋友。是的,沒錯,我得先好好體驗這清醒到夢境之間,甚至毋寧說這個生到死之間的落差,才能在某天逃離噩夢。我緊張萬分,無從理解事物的秩序,我毫無準備地乍然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我無能力去認識的,難以理解的混沌,我頂多思考此時此刻所在的狀況,而較無力去理解我到底是誰。

當初怎能預料到是這般的命運迎接著我呢?如今已落入如此田地的我又該怎樣思忖才是呢?我怎麼可能在神智清醒時去想像有一天,我依然如昔,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卻會在時間推移之中,突然被當成了怪物、毒人妖怪、殺人魔,我變成了人類的恐懼,粗賤之人嘲弄的玩意,我所做的一切都遭到來往人群的唾棄,這整個時代的人會共同決定把我活埋?這異變突如其來地發生時,我第一個反應是驚恐。我騷亂與憤怒的心靈使得我深深陷入癲狂,至少花了十年才回復了冷靜,然而,在此期間,我竟又落入一錯再錯、謬上加謬、蠢之又蠢的境地,給那些決定我生死的人更好的理由,得以極其順利地,將我推向萬劫不復。

毫無機智,沒有藝術品味,不懂得隱藏,缺乏謹慎,為人坦白卻沒耐心且易怒,我越是想抗拒這些評價就越被此束縛住,一切掙扎也徒留把柄,那群人是不可能放過的。但到了最後,在所有那些無謂努力與全然失落的折磨中,我緊緊把持住我所能掌握的部分,因此,我才能認份,不再去對抗那無法迴避的命運。逆來順受把握能夠擁有的,這是我找到了讓所有苦痛得到救贖的辦法,使我得到安寧,並活在艱苦卻徒然的持續不懈的工作中。

另外還有一件事讓我找回了安寧。這是那些對我窮追猛打的人,由於被憎惡沖昏了頭,被仇恨驅使而處處刁難卻忘了的事。他們盡可能地繼續給我新的痛苦,因此也不停地給我造成傷害。然而正是透過他們為了這般對待我所懷著種種心機,讓我瞥見了希望的幽光。他們仍舊可以用卑鄙手段戲弄我,看我在一次又一次期盼落空的折騰裡傷心。但這時的他們其實早就已經失去了重要的東西了。之於我,他們失去什麼與我無關。毀謗、打壓、嘲諷、屈辱,種種他們想要加諸於我身上的已逐漸無力,無法再振振有詞。他們事實上跟我一樣迷途,只不過他們越走越偏,而我逐漸摸索到逃離此境的道路。他們是如此迫切地想把已經在不幸深淵底的我推向更絕之境,以致於即使他們想靠著惡魔的力量來幫助也將一無所獲。他們想靠肉體的苦痛加重我的折磨,卻相反地讓我感到寬心。痛苦反倒讓我停止尖叫,也許,正是肉體的痛苦寬慰了我,肉體的撕裂暫緩了我心靈的分裂。


Jean-Jaques Rousseau,〈Première promenade〉,《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 Le Livre de Poche classique, Paris, 2001(1777), p 4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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