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麵包店門口倒下。嚇跑路邊叼著麵包屑的鴿子,一口氣飛衝上藍天,消失在金黃陽光造成的短暫目盲中。老人頹倒在地,如骨散肉碎的屍。麵包坊的師傅一身白色工作服走出店門──他是我的鄰居,麵包店就在我們公寓的一樓 ── 扶正了他的身,靠著牆坐著。老人摔掉一邊的鏡片,金屬拐杖凹陷一塊 (或許早就這樣了)。剛買的法國長條麵包落在地上,沾了灰。混濁的眼不知望向哪,抖著手拿著眼鏡卻遲遲不戴上。他扶牆坐著彷彿被擊倒後攬著彈繩卻起不了身的拳擊手,儘管這樣的姿態已經夠狼狽醜陋,但他像是臨時湊起來的血肉仍暗示著:他隨時可能再倒下去,比現在更加不堪,形同爛泥。
他也許有八十歲了。臉上新添的血痕是他乾皺臉孔唯一的生命力表徵,額頭一處,臉頰兩處,吝嗇地凝起小小血珠而未滴落。麵包師傅與另一位路人,面目模糊的上班族男子,兩人皆半彎著腰詢問老人狀況。「你還好嗎?」「能站起來嗎?」「需要叫救護車嗎?」「你住哪裡?」老人彷若不聞,只是極,緩,慢,地,指起地上的法國麵包說道:「那是我的。」上班族嘆了口氣,拾給他,跟麵包師傅表示無奈抱歉還有事要先走了。他離去時沒有回頭。
我在他們身後一步,抱著狗,我們剛在豔陽下爽快地散了一個小時的步。我踏前一步在老人身旁,與麵包師傅打招呼。他看起來腳是受了傷,但並非緊急,只是這種情況反而難以判斷我們能做的事。
我們等著老人說話 (總得知道他能不能站起來吧?),而他最終說了一句:「帶我回家。」
他家在馬路斜對面,不過五十公尺。
麵包師傅於是簡單鎖上店門 (恰好今天沒有其他員工幫忙顧店) ,兩人合力撐起他。老人身體比想像中高,約莫一米八五,身形偏瘦,雙腿細細長長的。右腳掌的無法完全碰地,只能用腳跟移動。他其實還不太能走,大部份的重量還是落在我們身上。麵包師傅在左側,右手繞到後面扶起他的腰,而讓老人的左手整著搭上他的肩,我則在右側,右手抱狗,左手扶撐住他的左脅下。他則是在我們的攙扶下,左手撐著拐杖艱難地走著。麵包師傅一面幽默地說著「越走越好囉,不錯,不錯,好好,繼續,太好了,你真會走,走的真好」,他仍一語不發。
走走停停 (好幾次他險些支持不住) ,我們三人艱辛的走進公寓大門 (要把門推開,我只好先把狗放下,推開門扶著讓他們先進去,然後彎腰抱狗趕上前扶起老人),爬上一層樓的高度,走進電梯,到了他家門。他家門鎖只剩一個有效。推開門之前,我已能預見眼前景象:一個孤單老人的寓所。白牆漆剝落,寥寥餐具,客廳只有一張床,一台電視與電話,剩下就是空蕩蕩的,陽光灑下後顯得過亮的扁平空間,毫無生氣。
老人沒有道謝,只是摸著自己的腿不像是自己的。
然後呢?
麵包師傅問老人需要幫忙什麼,他只說:「幫我把麵包拿去廚房。」
老人說我們可以走了。
我們出門時發現無法上鎖,鑰匙只有一把,從外頭鎖上的話鑰匙無法交還,老人暫時也不可能起身從裡面反鎖。而主要的鎖早就壞了,剩下的那個鎖關上門後無法自動鎖上,風一吹就開了。我們問老人怎麼辦,他回答:「鑰匙留著,我別無選擇」,「我別無選擇」他重複說道。
我們從他電話機旁邊找到一個寫上幾個電話號碼的破爛紙張,問老人可不可以找人幫忙。他沉吟一陣,只選了一個,而,不意外的,電話是壞的,只是無用的機子。
關上關不上的門,門縫始終在,抵不住風的推。我臨走前給了麵包師傅一張紙,寫下那唯一可找的人的號碼 (真的有這個人嗎?),麵包師傅答應他回去會打電話。
老人沒說好。什麼都沒說。
離開公寓,天色一樣美好,陽光化作粒子鑽進身體裡。小狗旺的鼻頭濕潤嗅著地面開心的走。麵包師傅看看時間,笑著說:「剛好是我下班的時候。」
我們在麵包店前道別,他對我說了聲merci。
我注意了一下地面,老人擦傷沒有留下血跡,但那法國麵包掉到地上時留下的碎屑,有了另一批鴿子叼食。
我也想到那個,赤裸上身包著尿布一直想要拔掉管子起身下床的老人。護士都拿他沒辦法,而他身邊一個能安撫他的親友也沒有。
回覆刪除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令人心酸的孤單老人嗎???之前在龐畢度醫院急診室裡那無助的老人也是如此
回覆刪除散步時有看到那老人。
回覆刪除他一樣拄著拐杖,手拿水果搖搖晃晃地走著。他跟上次一樣穿著尚是整齊的西裝。眼鏡修好了。
他的外表還是改變不了我所見到的那孤苦印象。但至少,他還能自行走出來,還有生活能力,心裡的憂慮就少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