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法國最重大的文學事件已被預定了。或說:早已經準備發生了。
一九一三出版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歷經了一世紀的等待,終於讓事件完成它的「肉身化」──在此借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概念,他曾寫過的專書《普魯斯特與符號》已成為討論普魯斯特的基本書目了。普魯斯特沒說錯,總要等時間失去,爾後復得,方知其中意義。現在百年了,不僅為了慶祝,種種的出版與座談活動,實際上更像是一種集體的追尋。
必須要(再度)提醒的是,這一連串多樣且長期的「追憶」,本質上是特殊的。今年也同樣盛大的慶祝卡謬的百年誕辰(例如巴黎用十五間市立圖書館舉行二十場講座),或是巴塔耶以兩本期刊低調紀念逝世五十年,在投注的心力與思辨上,皆遠遠不及《在斯萬家那邊》出版百年一事。如同《閱讀》雜誌為此主題開設的專刊上如此宣言:「慶祝一個人的百年並不罕見,不過紀念一部作品的出版百年卻是稀有的。」
一世紀的發酵,滋養了無數的創作者心靈與文學理論家。到了今天,回顧仍不嫌多,甚至更為迫切。
以下簡短介紹二零一三年幾個重要的活動與出版,作為紀念的紀念。
法蘭西學院(Collège de France)
法蘭西學院的教授,不論上任與開課,對一個領域的知識發展都有絕對性影響,是以羅蘭巴特、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傅柯(Michel Foucault)、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當年於此處的授課,如今以紙本、錄像或錄音方式,散播與保存他們的思想。今日為「現代與當代法國文學」講座的教授康巴農(Antoine Compagnon),於二零一三年開授的「普魯斯特於一九一三」(Proust
en 1913,2013/1/8-4/9),已為這百年紀念留下歷史性標記──因為如同我們今日懷念巴特或傅柯當年的演說,日後必然也將回憶今朝。其實這不但不是康巴農第一回在這裡開設關於普魯斯特的課程,他入選法蘭西學院教授的前兩年(2006-07與2007-08兩學年)所開的課就是以普魯斯特為名。顯而易見,康巴農的法國現代與當代文學的探討,是以普魯斯特為中心的。
他解釋,處理普魯斯特,從巴特以來便交代下來給每位繼任者,他這般的研究,同樣是長期累積。除了討論普魯斯特與其作品外,也論及《在斯萬家那邊》出版的時代當時一樣豐富的知識與心靈史。
法國電台
法國文化廣播電台(Radio France
Culture)自然不能缺席。上頭提到的康巴農於法蘭西學院的課程,也分作三個時段,將十四次的課程,於夜間零時三十五分完整播出(一到五課於9/17-21,六到十課於10/8-10/12,十一到十四課尚未播出)。
十月五號晚間九點,播出關於今年最新編輯出普魯斯特的《給女鄰居的信》(Lettres à sa voisine)的介紹。
經前晚的暖身,十月六號則是一整天的「普魯斯特週末」:夜間三點到六點半,於東京宮(Palais de Tokyo)舉辦由業餘者組成的朗讀會,一一朗誦普魯斯特的作品;早上八點零七,與知名學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圍繞著普魯斯特的猶太身份進行訪談;下午四點,則討論《追憶似水年華》中,主角遭遇到愛情前,面對祖母過逝的死亡場景的魔幻段落。順道一提,《追憶似水年華》原先在格拉塞(Grasset)出版社落腳時,原來要被冠上的書名就是《間斷的心跳》;晚間八點半,則交給劇場演員薩微耶‧卡耶(Xavier Gallais)來朗讀《追憶似水年華》的段落。
古典樂電台(Radio Classique)也是於十月五號從早上九點到晚間七點舉行普魯斯特日。
雜誌與期刊
當然,普魯斯特是重頭戲,不會有文學雜誌願意缺席的。
《閱讀》雜誌在四月三十號推出特刊,以黑底金字,讓布朗虛(Jacque-Émile
Blanche)於一八九二年所繪的普魯斯特肖像(現藏於奧賽美術館)從背景浮出,抓住眾人目光。該期除了請大師塔迪耶(Jean-Yves Tadié)及康巴農深度分析外,其百年紀念的回顧取向非常明確,幾乎包囊所有令人好奇的細節與史料,譬如生長之地不論巴黎或貢布雷、一次大戰的影響、他那位俊美的戀人阿芙雷德(這位男性就是將來《追憶似水年華》的阿爾貝提娜。這本書從一開始的計畫,發展成七大冊,與他的意外過世不無關係)、轉換出版社的軼事與出版史、普魯斯特與哲學家、1913年的時代氣氛,甚至包括普魯斯特晚年生活的作息時刻表。十分值得收藏。
《文藝雜誌》(Le Magazine Littéraire),一向是最好的文學雜誌之一。這回九月出刊的普魯斯特當月主題,儘管不像《閱讀》推出特刊那般純粹,也不是專心緊扣一九一三,史料的珍貴度也略遜,不過不去與其他雜誌比較,純看內容仍是好看的。此期請出了相關書籍的方斯瓦‧棒(François Bon)、奧里維耶‧維克斯(Olivier
Wickers),還有尚─皮耶與哈斐爾‧安東棻(Jean-Pierre et Raphael Enthoven)以書的主題展開談論(下文會再詳談);很忙的康巴農以〈馬塞爾成為普魯斯特〉這有趣篇名談論他如何成為作家。安東棻父子的〈普魯斯特迷一百問〉甚是一絕,意外成為亮點,舉兩個問題為例:「普魯斯特寫過的最後一個字是什麼?」「斯萬的父親是什麼職業?」
《歐洲》(Europe)專以作家為主題,八到九月這期主題就採普魯斯特。該雜誌一九七一年曾也有一期紀念他百年誕辰。說是雜誌,這種長二十點五公分、寬十三公分,有三百八十頁的月刊,毋寧更像專書,取向也偏向學者,甚至有強烈一點的社會人文科學傾向。需要研究工作強一點的資料,甚至需要引用,可以考慮這本。
《兩個世界》(Revue de deux mondes),乃是歷史長久(創於一八二九年)的期刊,也是幾個法國歷史最悠久的刊物之一。這雜誌的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取向較強,所以這期主題雖然是普魯斯特,但主題為《美國眼中的普魯斯特》,並在封面將普魯斯特的臉以安迪‧沃荷的瑪莉蓮夢露的方式處理,倒是別出心裁。主題當然是談論普魯斯特如何在美國以及英語世界被接受、被詮釋。不失為一種不必局限於法國的討論方式,也更能以世界文學史的眼光來重新檢視。另外補個八卦,《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當中,敘事者在火車上看到外貌俗氣的老婦,日後才發現她是謝爾巴托夫王妃,當時手上正在閱讀的,正是《兩個世界》雜誌。
兩大報《費加洛》(Le Figaro)與《世界報》(Le Monde)也各特別出了一本普魯斯特專刊雜誌。前者有將普魯斯特人生重要年份挑出若干,各以專文闡述,為喜歡傳記性材料的讀者設計;後者則是由安東棻父子(接下來會提到)指導選讀,較有深讀價值。
專書
今年應景出版關於普魯斯特的專書,在書店新書區已匯集成一股穩定的溪流,有心想闢出一角天地,皆能輕易找到質量豐富且旨趣不同的著作彼此輝映。
最搶眼的,莫過於再度找出原作者的「原著」。伽利瑪出版社於十月,在最經典的「白系列」當中出版了這本《給女鄰居的信》。整理並作序的塔迪耶說明,「這確實是一本短的小說。」整本書建立在普魯斯特被發現的二十六封信,寫信的對象是他居住在奧斯曼大街時,樓上的女鄰居夫婦,丈夫是位來自美國的牙醫,他們在那裡渡蜜月。這本書的信當中,有三封給丈夫,其餘的都給他的太太,那位女鄰居。普魯斯特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他們,我們對他們也一無所知。誰說這不是小說呢?
出道三十年且創作多樣(但主要是小說)的方斯瓦‧棒,於九月出版《普魯斯特是一個虛構》(Proust
est une fiction,Seuil出版)。他以一個小說家的角色,仔細爬梳普魯斯特寫過的字句,慢慢推敲,並連繫起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波特萊爾、貝克特等人的文學。
奧里維耶‧維克斯出書不多,繼上一本書討論沙特,這回也趕上普魯斯特的列車。他的長處在於史料的精細,八月出版《普魯斯特的房間》(Chambres de Proust,Flammarion出版),考據著名的,普魯斯特專心閉關寫作《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後時光所待的房間。要知道,身體久病的小說家,不但足不出戶(房),甚至窗簾緊閉,然後寫下那些字跡難辨的手稿。「房間」在小說屢屢詳盡描述,不論是一開頭失眠的敘述者回憶障礙的不知名旅店房間、貢布雷居住時每晚要母親上來親吻的小房間,或在巴爾貝克調養身體的飯店房間。總之,房間一直是這巨著中重要的「場景」。
尚─皮耶與哈斐爾‧安東棻父子檔首度聯手出擊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的愛情字典》,廣受好評之外也有不錯的銷量,勇奪費米娜獎(Prix Fémina)的文論類獎。兒子哈斐爾現為哲學教授與法國文化廣播電台主持人,父親尚─皮耶則是小說家與編輯,兩人合著,把普魯斯特的相關知識推向冷知識範疇,博學且富有趣味,內容禁得起專業考驗。表面上是輕鬆有趣的形式,但深究下去,會發現這更適合原來就有程度的普魯斯特迷與文學讀者。
米榭‧鄂曼(Michel Erman),身為大學哲學教授的他,自二零一零開始接連出版關於普魯斯特的書,訴諸較廣大的文學愛好者。今年他連出兩本,主題還是普魯斯特,一本是四月時,於「我知道什麼(Que sais-je ?)」叢書中的《普魯斯特一百字》(Les 100
mots de Proust,PUF出版),內容當然如同這書系一貫風格,是便於傳播與入門的小書。九月則統整性出版《馬塞爾‧普魯斯特:一本傳記》(Marcel Proust:Une biographie,la Table Ronde出版),對作家本身的感性部份稍微深入得多。
若說應景出版的專書有時令人疲乏,或某種程度上重覆了,小說家克勞德‧阿爾諾(Claude Arnaud)九月出版的《冤家普魯斯特與考克多》(Proust contre Cocteau,Grasset出版),其內容的獨創性足以鶴立於它者。今年恰好也是考克多逝世五十年,一次研究兩人的糾葛,點出前人鮮見之路。考克多與普魯斯特於一九二零年代左右結識,兩人友誼密切,同時有更複雜的情緒:妒嫉,而且是雙向的。親近同時疏遠。這本書得到讀者們非常好的評價。
未完
「好的作品是長期地守護起秘密的,尤其是長期以來,沒有人知道它有秘密。」梵樂希(Paul Valéry)如是說。乍看無奇的《追憶似水年華》,出版起第一冊之時,懂得它的並不多,一如許多偉大作品,要等上一大段的時光。或許這點普魯斯特一開始就告訴我們了,重看一次標題:追尋─失去的─時間。
總要等時光失去,總要等我們找回它。
真正的認識是再認識。
也如末卷所說:「曾經失落過的天堂,是真正的天堂。」一百多年的逝去,並非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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