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4日 星期二

【小說】單向鏡(終)



王心儀的話語:

我在如你一般年輕的時候,曾愛上一個男人。那時候我還是醫學院的乖乖學生,談過一兩次並不刻骨銘心的戀愛,糊里糊塗獻出了自己的處女,但還是覺得不真實。我總天真地想,沒真正的愛過,就不算活過。然而我依然每天混日子,不去改變什麼。

終於有天,遇上他。他是學長,一次家聚中被他朋友拉進來而認識的。他非常優秀,比起我這種一直在書堆裡犧牲大多數青春年華之時,他有種悠然一切姿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接近我。我不曾認真看待過自己,不覺得自己重要,卻被他呵護,捧在手掌心上,像是銀器般被擦亮。在他關注下,我逐漸也變得吸引人,也換得「戀愛中的女人最美」一類羨慕或嫉妒的嘲諷。然而我仍無法透過自己的眼睛找到身上的魅力,只當作一切是他的給予,他的魔法。況且於我而言,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正無可救藥地迷戀著他。對自身魅力的不明白且不看重,全因我認為一切有如神賜的時光,而神賜予的,隨時可被取回。

我當時真的這麼想的,畢竟,他即將出國進修,美國,那是我可以想像的最遠的地方了。我完全敞開,當他走進我的世界的時候,我甚至以為,愛就是要以這種方式到來與終結,然後我與回憶相擁守寡。


在他即將出國前的那幾個月裡,還在熱戀中的我想盡辦法翹課請假,只為了在現實的生活當中騰出一段真空,以在那不知何時方休的離別前,與那個男人共享這段,甜美又令人心碎的最後時光。

我們不約會,每次見面,他總開車載我到城市邊緣,藏匿在褶皺在都市邊界裡的某間汽車旅館。說實話我不在乎他會帶我去哪,不論是哪我都願意的。至今我已經不記得那旅館在哪,那像是城市的疆界擠壓變動時,產生的一個多餘的、被遺忘的空間。但那不是重點。每回,我皆在仍然熟悉城市街景的狀況下,某個閃神,丟失了整個移動路徑中的一段,拐個彎,然後便迷失了方向,走進了荒蕪的地帶。我完全不記得這個城市的近郊有這樣的地方,空曠一如沙漠,所有的老舊房子皆像全部的人突然急忙遷移走而留下的廢棄建築,不似有人居住。這是稠擠並不斷擴張的城市中,理應不可能擁有的寬闊空間。我沒有詢問過這是哪裡,任他帶領到我尋找不到地標的辨認的無名地帶。在那裡,是我們的汽車旅館。

而汽車旅館本身也是褶皺一般的存在。或說,在空間裡藏匿了更多空間的存在。更精確來說,是個迷宮,我們總還要花上個十五分鐘,開車繞行。才會鑽進專屬我們兩個人的車庫與房間。

走進房間之前,我們不發一語。我完全交給他。他帶我進入的始終是同一個,像是專為他準備的,隨時需要便會空出來的專屬房間。房中央有張大床,心型狀薔薇色。也許很多女孩會被那玫瑰托起點綴的場所唬住,我原本也是那樣的女孩,雙頰潮紅眼睛發亮、全身肌肉興奮抖顫、虛假地問道:「到底帶我到這裡,是要幹嘛呢?」可我沒有。因為我清楚我要他,他的身體他的全部,我也給出我的,直到沒有遺憾為止。

在那房裡,我奉獻的,是全部以上的人生

那不是普通的、充滿情趣的汽車旅館裡的瑰麗房間,那些浪漫美好的花瓣、香精油、燈窗,全是在掩飾主要機關佈署。甚至連床也不是主角。簡單來說,那是一間鏡屋,幾十面鏡子以各種不同的大小、形狀,長的方的圓的橢圓的三角的心型的橄欖球狀的馬賽克細片貼上的,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布置在各處

彼時我業已幻想,那不僅是個房間,而是一隻怪獸,一隻全身長滿眼的獸,並且,牠內外是反著長的。我們獻祭地走進牠內裡,其實是走到他的面前,在牠無限增生的眼睛前,被舔拭、嗅聞還有窺探。視覺擴張取代一切的感官,我們在無數的鏡中反射的映象,是牠的食糧。

我們的性探險是一場可怕的比試,或說是生存遊戲。比的是我們無限製造的鏡像快,還是牠吞噬的快。很奇怪,我竟然覺得毫無勝算。

我與那男人光著身子扭在一起,以彼此的體液塗抹自身,然後離開。但,可怕的地方在於,從鏡屋走出去時,才是真正地被這只獸吞噬的時候。因為牠是內外反長的,牠的胃袋長在外頭,腸肥漫天蓋地,消化液無所不在地黏蝕你的肉身與靈魂。

於是我萬分恐懼,從此整個世界都是那只獸的腔體,唯一的出口、對外呼吸的空間,只有鏡屋進去鏡屋等於脫離牠的腔體的所謂世界,走進去的鏡屋是牠的面前無盡的眼。然而,除了要忍受那些彷彿不斷增生的巨獸之眼窺視,那對於我來說是唯一的外界了。我焦躁地跟緊那個男人,卑微地央求他帶我去那裡,以主動獻身,讓自己無數分裂在冰冷的鏡裡,獸的眼裡。

我任由他予取予求,甚至是主動要求他,口交、乳交、肛交、六九、SM、扮裝、綑綁,我無一拒絕。

他的滿足似乎也不在肉體上頭,而是在對獸的獻祭上,是在表演裡實現的一種滿足。我們必需像雜耍團一樣,以各種體位抽動姿態、粗俗外表偽裝卻內部功能精巧的情趣玩具、裸身上頭衣不蔽體挑弄人心的貼身小物、擬獸或另創新語式地非人聲吼叫,以滿足牠繁殖過剩的眼睛。那些眼睛無盡地製造我們的鏡像,我們不孤獨,我們可以取代全人類。我為了他盡心配合表演,終於自己沉淪,一開始與他在一起的目的早就忘了。

我成了獸的信徒,獸長在內裡的外部,鏡屋乃是聖殿,唯一避難所。

一面纏著獸,一面逃離。我已經搞不清楚。究竟自己瘋狂地想製造鏡像出來,是為了逃避獸的追殺,還是是主動的想滋養牠。


聲音的話語:

現在你確實聽到我了。這原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成為可能的時候,並不是希望的實現,而是哀傷的,一個原先完好的空間被踐踏、僭越。這是兩方的破壞,可能的意義在於不可能的存在,全部可能的場域毫無意義。所以,此刻以你可理解方試言說的我,這個聲音,變為了可能,意味著存在條件的破壞。你一直以來在做的就是這個,或說,是我一直以來,呼喚著你,糾纏著你,只是為了讓你這樣做。現在,完成了

最後的時間,還是來談談可能性的問題吧。關於愛的不可能。我不賣關子。這正是我會誕生的原因,也是我如今即將消失的原因。你得到了,也失去了,公平。

於我而言,「愛之不可能」不是姿態,不是一種自我標榜,而是「可不可能有愛」、「怎樣能愛」、「為什麼無能去愛」這些可以重複且無盡延伸相關的提問,早早地排除在我生命之外。或說是它們將我排除在外吧。你知道嗎?不是愛與不愛,相信愛與不相信有愛這麼單純,在它們之間還有另一個空間,而我就在那,註定在那。我不是愛也不是不愛,更不是恨,會把愛恨作為一組相反詞的人根本沒搞懂。如果你不懂,沒關係,但,請你別再問:「究竟有沒有愛過我?」這類的問題。徒勞。

我現在要說的,不再是事件以後你召喚的、以你的缺席為代價的,虛構的「我的故事」了。這有損規則,而此鐵律打從一開始就對我有利。我這樣的存在,回溯乃是自我毀壞的運動。你一直以來嘗試將事件發生的那一刻往後推延,你寧願在這世界缺席,由我主宰。但你問過我是否願意嗎?對於在「裡面」的你來說,時間流逝有變化作隨。可我呢?我在外面,一切已塵埃落定了,勉強拉出的時空向度,只能以添加方式行進。於是,不可控制地,我長成一個怪物。現在,這怪物準備獵殺牠自己。

美麗的怪物,我是,且越長越大。怪物的養成不是靠食物,也不以一般的方式生長。

我是俄羅斯娃娃。

你是怎麼看待這樣的存在呢?是否也是想要一層一層把她剝開,直至內裡?俄羅斯娃娃外表的亮麗所引起的欲望,才是她最大的騙術精華。你會忘記,她的美麗一開始就是為了藏匿,她是向外而非向內包裹的,此為其美麗的理由。但人們總誤以為能找到什麼秘密,什麼更美好的物事,以致執念逼迫欲一層一層將她撥開直至內裡才甘休,最後其實是什麼都得不到的。她的美麗就在表面,秘密也是。你看我的大眼閃亮淚汪汪,睫毛高翹如扇,金髮如陽光下海浪,五彩色花綢緞罩裹,隨著我殼一層一層地增加,絕美幻豔越屏息難耐。

每個人都想要揭開我,一窺我美麗的外表下,內裡究竟如何構造,卻一一成為材料,使得我越長越大。時間不多了,長話短說吧。現在,我向你揭穿騙局,直搗最內裡,核心的核心。我先預告你,你並不在那,而是包裹的第一層。你是最接近的人。你會發現,搗毀作為原初那層殼的你,裡面,只是空無,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落。

王心儀的話語:

那個男人全心全意地教會我所有的事。我們的表演越來越精彩。他也迷戀我們投射的無盡鏡像,尤其喜歡看著鏡屋裡幾乎占掉一整片牆的那面鏡子。彷彿鏡子裡的形象比正在做愛的我們還要迷人。我想他一定也知道獸的存在,或說他早已是獸的信徒,為了獸,他選上了我,他是祭師,我是羔羊,或是相反。

他看著鏡,我看著他。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我看著鏡中的我們。我們被無數鏡中自己的鏡像所看。某一天,走出鏡屋,亦即走進內外反長巨獸的腔體,回到家,看著書桌上的小鏡,我發現原來的面孔終於被吞噬殆盡了,成了完全不認識的人。

女人,我變成女人,純粹的女人。

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訴他這個消息。可是,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他。我等了好幾天,他卻像蒸發一樣不見蹤影。這時我才發現我們雖然同個學校、同個學院,卻沒有任何的共同朋友,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他像是一場夢或是虛構出來的,不曾存在過。

我亦依憑著記憶,想要找回那間旅館。可是,你可想見,那皺摺裡的空間早就拉平了,令人心碎的平整,藏不了任何秘密。我被逐出獸的體系,我的確是羔羊,再過了神聖的儀式之後必須被宰殺,該被排除於世俗,被遺忘。但,若是如此,為何我被獨留的,是如此世俗的世界?

表面看來,我與一般學生沒兩樣。但實際上,我自內裡掏空、洗淨,像襪子一樣被翻了一面,在裡頭充氣或放進任何填充物。獸這樣誕生,我自己。我的秘密就在最表面的地方,永遠不會被揭穿,我與「鏡屋─獸」有著同樣的身體構造。

我漸漸明白他不會再出現了,也許是我自己忘記他離開的時間而不是他拋棄我,他或許也隱約暗示地表示告別只是我沒有察覺罷了。這些等待、自我質問、我編織的藉口、我準備在哪天見到他時要說的話,這一切是我最後的天真。在他留下的最後禮物中,以一種近乎潔癖的美感,一次剔去。

聲音的話語:

現在,已經把你給剝去了。沒有任何保護。請原諒,即使到這地步,我仍碰觸不了最核心的部份。

我先問你,假如你是我第一個男人,那在你之前的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你先留著罷。

我是由母親帶給父親的,一份他不一定想要的禮物。

我的母親與父親是彼此的第二任配偶,原來各有一個孩子。

我從來不知道父母親之前的事,那是段空白的歷史。

我只知道,父親也帶了個兒子給母親,那個人是我哥哥,一樣,作為回禮的,成為我哥哥的人,是母親不想要的兒子。

我與哥哥像是個信物,是締結他們婚姻的作用,或說,人質。對,人質,再貼切不過的詞。重點從來不在我們,我們存在是為了叫他們爸爸媽媽,只是象徵了他們結合,使他們像個家。

於是,這段婚姻,只代表我與哥哥是孤獨的。原來我還有媽媽,哥哥還有爸爸,可是他們一結婚,不但沒有多了爸爸或媽媽,我與哥哥反而是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我跟哥哥在他們安排下,是各自孤獨的個體

他們結婚後就常往大陸跑,一年沒回來幾次。他們不在的時候,我給我的外公外婆照顧,他則交給他的了爺爺奶奶。自然,我的外公外婆不是哥哥的,哥哥的爺爺奶奶不是我的。換句話說,我們彼此應該都還各有一對爺爺奶奶與外公外婆,屬於我們各自的親生父親或母親那邊的,可是我們從來都沒有見過。

哥哥的爺爺奶奶與我的外公外婆似乎甚少交集,有機會碰面時,爺爺奶奶總對我冷眼以對,同樣地,外公外婆則對哥哥視而不見。我想是他們全都太在乎血緣這件事,因為他們的對待,我之於爺爺奶奶,哥哥之於外公外婆,也像是陌生人一般,非親生的,從不是孫子或孫女。

從我有記憶開始,所謂的家庭就是個拼湊不起的拼圖。即使對稱地將破碎的家庭找到了另一半組在一起,我們仍這般匱乏地長大。奇怪的是,從小我與哥哥反倒投緣,不僅像一般的兄妹,更像孿生,我們甚至覺得彼此的關係比父母親的結合還要親密。因為,我們是彼此的另一個自我。我們是對稱的

雖然爺爺奶奶與外公外婆為了避免我們接觸,刻意安排我們讀不同的學校。但,好在我們兩家住得近,我們總是在放學過後相約在路口,偷偷溜進父母親出國作生意期間留下的空屋,像一般的鑰匙兒童守著大大的屋子,一起看完六點的卡通才回家。我們共享彼此的生活,輕易地學會交換經驗,並掺合一起。

我們甚至真的能夠互換成功,偷渡到對方的生活裡。我們本來就應該互相是對方的另一部份,沒理由不行交換。我有過許多的記憶,是以他的身份在他那邊生活著,他同時也經常代替我過活。我認得他們班上所有同學,知道哪些老師找他麻煩哪些疼愛他,我與他一起喜歡他隔壁班的女生。我寫了情書給那個女生,被告到隔壁班導師那,害得哥哥連帶的被懲罰;而他在我的班級裡也是一樣,他換到我的身體時,總幫忙教訓平常欺負我的同學,有次不小心打傷一位男同學,害得我後來罰寫好幾次作業。甚至他還跟我喜歡已久的、班上最會打躲避球的男生牽手了呢!

我們最快樂的時候是父母回來台灣。像個正常家庭一樣,我們被接回共同的家,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儘管父母仍然不知道怎麼樣對待我們,常常兩人出門四處拜訪朋友。但對我們來說,可以光明正大一起吃飯、看電視,我可以和哥哥在同一個臥室睡覺,像真正的家人,就已經滿足。這段期間我們安份守己,不玩對調的遊戲。

可是,在我即將升上國中的某一天,世界變了。

那依然我們家難得聚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哥哥說,上了國中課業壓力會比較大,要把握機會多玩,還準備自己帶我坐火車去郊外烤肉。但,暑假才剛開始的第一天,母親卻突然地把我拉到一旁,說有點事想找我聊聊。她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在父親與哥哥面前,罵我也好鼓勵我也好,她從來沒有忌憚。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她一開口我就想逃,可是我的身體動不了。她拉著我沉重的腳步到我與哥哥的臥房裡,她先對我懺悔,一直以來沒有參與我的成長,而現在是個很重要的時刻,有些事要親自對我說,不然就來不及了。她對我說,再過不久,我會有月經,那代表到時候我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保護自己。我早就知道月經這回事,但之前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的,母親一說,讓我產生了懷疑。我裝作不明白,問了許多破綻百出的問題,只是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不讓她說她真正想說的。我不想聽。面對我的頑強,她嘆口氣,溫柔地說:「沒關係,長大一點會懂的。」我討厭這句話。

我們一起回到客廳。哥哥與父親比肩而坐,看著乏味的綜藝節目,主持人吳宗憲正扭著身體,嗚哈嗚哈嗚哈哈哈哈地笑著。父親毫無感情地跟著乾笑。母親拉我就座,四人擠在長沙發上,像一般的家庭。哥哥僵坐,緊握雙拳倔強地放在大腿上,臉漲紅的。我猜想父親一定也對他說了什麼。哥哥、父親、母親與我依序坐著,彷彿會一直到世界終結。

斷裂,在沙發上頭,兩端的我與哥哥清楚感覺到了。這斷裂並不是哥哥與父親一對,我與母親一對地以親生血緣,原來各自的家庭方式分配。也不是因為他們是男性,我們是女性。不是這樣。母親早就背叛我了,我到這時才發現。

真正的情況是,她與父親手牽手,成一堵高牆,隔開我與哥哥。我,母親─父親共同體,父親,三個單位,互不相干,至少他們想告訴我們的是,我與哥哥並不是一體的,即使我們是一家人。所以這麼多年來我與哥哥的情況不曾改變過,因為他們的結合,我們倆個各自註定是孤獨的個體。現在,因為我們「長大了」,他們準備親自介入。

我隱約懂了。頓時我對母親產生極大恨意,一下燃燒到父親,還有如此安排我與哥哥所有一切的作為。

那天的撕裂以後,父母離去,留下來的我與哥哥不完整了,並且永遠回不去之前的樣子。在我們倆被割開的地方,各自接上新的東西,所謂「性」。

從此,我們悲觀地等待它的到來。我們之後還嘗試過一兩次的交換,那已不像之前那樣充滿趣味,相反地,除了差點被拆穿外,還伴隨巨大的身體痛苦,每次交換,那份痛楚皆深入骨髓。他裝不進我的身體,而我撐不起他的骨架;他的身體之於我太堅硬,我之於他太柔軟。痛到後來我們換不成了。

接著,很快地有一天,我的初經一樣隨著身體的疼痛到來。我們像平常一樣走進父母留下的空屋,我解下制服裙子,脫下內褲,內褲上頭還貼著外婆買給我的,一片薄薄的奇怪東西。經血沿著大腿內側緩緩流下,暗紅色的,很髒,很臭。我恨死這東西。我羞慚欲死。

我哭著說:「你看!怎麼辦?我再也不是『你』了!」

哥哥冷靜看著我,要我先別哭。他說想看我的身體,全部。我乖順地,一面抽泣,一面脫下制服襯衫,解開奶罩。哥哥幾乎同時地也脫下了全身的衣服。我們的下體都長毛了,它們蠢蠢欲動。我們互相看著,他手往下抓住他那個東西,那東西漸漸漲大起來,露出鮮紅的肉,但那是哥哥的,所以我不怕。他的手緩緩移動,動作逐漸變大。

看著他這樣我更悲傷,然而已經不想哭了。我一直忍著,身體好痛,經痛讓我整個身體發軟,雙腿不自主地抖。他手不斷加速,臉看起來也好痛苦。我們一起痛,我當時想,至少我們還能這樣,雖然我不明白他的感受,也深知他不會瞭解我的。

最後,他一陣抖顫,用另一隻手接住了噴灑出的精液,嘴唇蒼白,停了動作。他用另一手拿衛生紙,把我順著大腿流下的血仔細地擦乾淨,接著叫我穿好內褲。他攤開了方才動作的手,把上頭白濁的液體塗抹在擦拭過經血的衛生紙團,像玩把戲一樣,在手中揉搓。他鼻子湊上去聞了一下,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但接受他的做法。

他把那團衛生紙丟進馬桶沖了,聽著水聲,我們鬆了口氣,彷彿經歷什麼了不起的事一般。此後,每個月我們都重覆同樣步驟,以我的經血交換他的精液。即使後來身體上的差異越來越大,我們仍在生命最根源的部分,用這種方式將彼此黏淆在一起。

但事情當然不會那麼順利的。

畢竟長大這件事比什麼都殘酷。

王心儀的話語

那一點點的天真與期待,最初被恐慌動搖。

我的血被抽光似的,連續兩個月的月經沒來,同時我變得容易貧血。我原來以為,如果因為他,什麼事我都不會怕的,即便他不在。這決心一下就被擊潰。我沒想到,在這一切安排把我掏空、內外翻轉了一面,並塞入各種怪異的填充物之餘,還偷偷地放了一隻小獸在裡面。我想那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獸的。牠不斷地貪婪吸取我的體液、能量,以及所謂希望。

這時回憶也變成駭人的獸,我回想與他性交的過程,我如何在他的指引下,乖巧躺著等他身體抖動完,抽出半軟的陰莖,看著他把那東西遞到我眼前,要求我吸舔乾淨,溫熱黏液在我下體一面慢慢流出。他會要我繼續躺著,他鑽在我的胯下,用潔白的衛生紙溫柔底擦乾。他會帶我一起去清洗身體,若他可以,我們會在浴室裡再做一次。這些令我再三回味的,突然變得粗俗不堪直令人作嘔。

我哭啊哭啊,但是沒有眼淚流。這些懲罰還不夠,巨獸不但嗜吃愛,也噬恨、羞恥、後悔,所有關於人的情感,都是牠們的食物,自裡自外,同時夾攻。我一天天消瘦蒼白下去,肚子稍微隆起,麻木地活著,連想死的念頭也沒有。

終於,時候到了。

那天父母焦急地敲開我的房門,似乎有什麼事想一次說清,但一看到我,兩個人又靜了。三人在我房裡沉默以對,我想起我們好像很久沒有一起好好說話。原來感情很好的,怎麼會變這樣呢?對恃幾分鐘,像一世紀久。父親臉部的肌肉僵硬,齒牙緊咬。母親一臉哀傷,最後開口問道:

「妳究竟做了什麼事了呢?」

我無言以對,繼續沉默,也不避開他們的眼光。父親先忍受不住,喃喃地說:「怎麼這麼倔強?」於是甩門離開。母親多待了一會,過了幾分鐘,她說:「等妳想談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我們,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妳的爸媽。」然後她也走了。

「可是我不是你們的女兒了」,我對著她縮得好小好小的背影說。

我沒有任何情感,一瞬間我瞭解自己的強悍,並以此自得。強大的意志指引我走出房門,一無所感面對他們。我想向他們招供一切,這不是懺悔,也無意折磨他們,只是想說而已,只因為沒什麼不行。就算他們帶著最大的譴責與我相衝,我也只會前行,撞上或使他們讓步,不會是我屈服。我打算這麼活下去,從今以後。

一出房門,在通往客廳的走廊上,突然,我聽見,一向溫柔的父親正在對著話筒咆哮:「我告訴你們,敢偷拍我女兒就有算不完的帳了,你他媽的還有膽來威脅我!我會把你們全都揪出來,告死你們!叫那個男的給的小心一點!」我銅製雕像似地呆立在那,這就是最後一擊。

光憑這句話,我便瞭解全部的安排

勉強走回房間,倒下。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聽到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

暈厥時,我想,體內的胎兒也同時死去。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似乎落失了一些記憶。如果他們沒有欺騙我,這段期間我精神狀態不太穩定,且剛流產,身體虛弱。他們陪著我,聽說一開始狀況很糟,但好在後來恢復很快。然後,我重新回到學校,完成學業,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出國留學,一切順利。

我們之後沒再提這事,據說父親動用所有的關係擺平這事,也給了對方教訓。不過,這不重要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眼裡,所謂回到正常這件事,是因為他們只看到他們想看的。

他們的女兒,早就被改造過,完全不同了。

聲音的話語:

我們無法阻止地,長大。

我們的身體除了不能交換之外,彼此之間的差異也越來越大了。知道這個事實後,我反而開始有種奇異的想法,覺得到了這年齡,我才真正擁有自己的身體。這想法讓我感到非常安全,覺得這似乎也不是壞事,我們確實該長大了。

我深深體驗到身體是如何決定著我們,最大的證據就是,我與哥哥的生活本身也就此分道揚鑣。我變得喜歡打扮,愛穿裙子,花心思在髮型上。我結交了許多姐妹淘,偶爾勾心鬥角,或一同排擠一些討人厭的女生,我討厭幼稚不穩重又喜歡講黃色笑話的男生,但也會欣賞籃球場上最耀眼的球員;哥哥除了成為一個滿臉青春痘書呆子外,平時則沉溺在網路連線遊戲,或是上網筆戰嗆人。他說的話越來越難笑、難以理解。我開始不注意聽他說的話,不注意他。

我們疏遠,不再天天聚會在父母留下的空屋裡。唯一的例外是我們維持著儀式,每個月一次,在那交換我們的體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持續這樣的事。不過至少,同樣的形式下,意義已經變了。我已經略懂得性這回事,也懂得關於它的那些羞恥或危險。我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總是非常大方主動地解下衣褲,微笑地看著他。而哥哥除了不爭氣的陰莖挺的老直吐出紅豔的龜頭外,他在我面前越來越放不開,一直遮遮掩掩的,駝彎著身體,像個老鼠一般,把該做的事完成。他曾經哭喪地哀求我不要盯著他看,屢屢被我無情地拒絕。盯著直到他心碎地嗚咽射精。

我喜歡這樣看著,喜歡曝露給身體如此醜陋的他看,好看清楚我們的差異,滿足我之於他所佔的是多麼優越的位置。我的身體益加美麗,皮膚螢白,身材均勻,小巧的乳房挺立,乳尖粉紅驕傲翹著;他的身體則日漸瘦弱,無三兩肉,皮膚像躺在冰櫃的屍體散著青灰色死氣。他越深入暗影,以我而轉的世界就越明亮。這其中有令我迷戀的成份。

我隱隱地害怕這意味著我的淫蕩,而且不是良家婦女式的。我否認喜歡讓男人看我,喜歡看著男人因為被我挑起的慾望而飽受磨難。我亦拒絕相信哥哥渴望我的身體,一方面又暗暗地想要更強烈地挑撥他。我對於這些念頭感到憤怒,所以更加折磨他,輕賤他。每當我做得過份,他都不會有所表示,彷彿希望我自己體認。我被他這態度一再激怒,於是更加過火。我搖擺自己身體,揉搓自己乳房,掰開自己的陰唇與肛門,並用言語刺激他。我一面流著經血,一面擺出各種撩人姿態,同時取笑他的猥瑣。我們後來像主僕,像君臣,他完全被我宰制,任我予取予求。他幫我修電腦、送宵夜、寫作業,給我零用錢,沒有我任何一聲感謝。我忘記原先我們是失落的、能夠相互交換的一半。我一再地吸允他,只取不給。最後才醒覺,這世界沒有所謂的無償。

時間不多了,長話短說吧,但記得我最早說過的話。

你入場了

你的正常毋寧是種闖入,在我與哥哥失衡的臨界點。

這不是你的錯,而是原來我的世界是在如此怪異的平衡之中成長,你的正常乃是剋星,一旦打出了個缺口,就註定潰堤。我稍微察覺到異樣,卻不住地跌進去。我太渴望真正的正常,而不是將哥哥一腳踢入谷底換來的,我希望你就這樣帶走我,給我新的生命。

你記得嗎?我遇見你那時還是個高三的考生。哥哥則跟你一樣已經是大學生,搬出爺爺奶奶的家,在大學附近租了間小套房。我為了補習方便也跟他們如此要求,但他們擔心我一個人住,同時想省錢,要求我去跟哥哥住幾個月,他可以順便教我功課。他們的決定令我驚訝,等我搬了進去才明白他們這麼說的原因──哥哥幾年下來的折磨,已經被我閹割到一絲性的氣息也沒有了,整日對著電腦,食泡麵,滿屋霉臭。與非血親的我們同住的擔憂比起來,哥哥的處境更讓他們緊張。何況,他們並不認為哥哥會對我有任何吸引力,而哥哥,更沒有能力去做什麼。

見到他這個樣子,我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原來的哥哥弄丟了。那個重要的儀式,在我升上高三後,也以忙碌為緣由中斷。一年沒見,完全沒關心他的我,看到他變成這樣,有些愧疚。

住進去一陣子,我們相安無事,那裡漸漸不若停屍間般冷,有了生氣,儘管我們互動不多。

然而,太平不久,事情還是發生了。我與你相識,很快談起戀愛,像一般年輕男女,我也想這樣永遠下去。

可是那天,才跟你約會完回家,他劈頭質問我為什麼要考試了還交男朋友。我憤怒於他的口氣與姿態,則反擊道,這不是他的事,另外,他沒有任何資格偷看我的日記。我們上演俗不可耐的家庭鬧劇,藏在底下是更可怕的心思。我們咆哮、嘶吼、狂嘯,是兩隻互咬的獸。隱忍沉默的哥哥對我的怒意一次爆發,直把我少女的任性潑辣壓了下去。我很快知道這場戰爭是不可能贏的,這本質上是藉由對方之手毀滅自己的運動。我陷於絕對的劣勢,我仍牽掛、留戀著你,而他沒有任何害怕失去的東西。完全逆轉了。不,也不是如此。局勢是比勝負還更殘忍的。他的牽掛,是我。在我絕望地哭坐在地,癱軟如泥時,哥哥吞下全部的激情,搭著我的肩,溫柔底道:「不要哭了好嗎?讓我們像之前一樣,回到之前那樣,沒有煩惱的日子。」一聽到他那麼說,我哭得更慘:「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啊,不可能的啊。」我哭,淚水淹沒了整個以我為中心的世界。

回過神時,我驚覺摟著我的哥哥竟已將我上衣的鈕扣全解開了。我趕緊把他推開,三步併作二步地躲到牆角,用盡力罵著:「你是變態!變態!」哥哥起身,走到我面前,此時,他的影子已經完全蓋住我了。「讓我看一下妳的身體。」「不要!」我被狠狠打了一個耳光,幾乎暈厥過去。我躺在地上,沒有力氣底抗了,天花板上的燈好刺眼,我討厭光。

「不要離開我,保護我,讓我躲在妳裡面,讓我進去,不要拒絕我……」他哭著說,一面暴力地把自己塞進我的身體。

他弄痛我,痛在很遠的地方,我的身體。他在我身上動,抽動,射精,把精液注入我最深的所在,混著我的血,一起流出來……

故事到這裡,對,只到這。

全部,在你之前的事。請你別問。

拜託你……

王心儀的話語:

為什麼發生了那些事以後,我還可以正常地過活呢?

答案很簡單,在昏迷到醒轉之間,我以意識回到鏡屋,與那個男人還在一起的時刻。不過不在裡面,也不在外面。我在鏡的後面。你懂嗎,有點像是你在我那裡看到的單向鏡。只不過那不是實際存在的空間,譬如那間觀察室,譬如藏在那間鏡屋最大的那面鏡子後面的窺視房。我是真的像個幽魂在那房間的所有的鏡子間跳躍,各種角度看著自己與那個男人瘋狂做愛的模樣,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找到世上最安全的處所了。

於是我依我的意志醒來了,感覺自己有血有肉。進化完成,我在掏空且內外翻了一圈後,尋回自己的血肉,恰恰好地塞回去。我的外在藏在體內,內裡大方坦露。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原來,我變成外在表徵的內裡,早在一連串的洗禮之後變得光滑如鏡,換句話說,這使得擁有特異構造的我自身,成了一個單向鏡。人們看我,只會看到他們想要見到的樣子。我則可以躲在後面觀察著他們,人的情感這種不潔的玩意已在手術中剃去了。我成了語言治療師,病人們跟我有相似的地方,因為我本身就是失語症。

聽清楚,不是得了失語症的患者,我,就是失語症

在你張開眼睛之前,我得自作多情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我,會成為一個性中毒者嗎?第一個答案我直接告訴你:因為它發生的地方,既在外也在內,且既不在外也不在內。而第二個答案才是重點,我不要你馬上回答,並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與我性交的時候,有看到我的臉嗎?

聲音的話語:

結束了。只想對你說,在我短暫的人生裡,想擁有的不過就是個正常的未來罷了,即使是我向你虛構過的那些也好。可我發現,正常的人生是個狹窄的道路,太多人想擠在上面,許多許多的靈魂註定掉落下去,成為它存在的條件。

但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回去,不要再回頭了,我只是個聲音

請你把那本筆記本燒了吧,留下一點點的空白,那是你應該猜想得到而我卻不想敘述的。反正不重要。

最後,告訴你一件事,那筆記本寫上的唯一一行不成句子的句子,並不是開頭。那是我設計的結尾。我知道你會擁有它。請你把這筆記本捲起來,讓最末一頁接到最前面去,唸完之後,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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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閉雙眼的他的世界頓然沉寂。眼皮下的「生命全景圖」那塊謎樣的、被他一度打亮的黑暗快速內縮成無限小的一點。整個宇宙只是一點。然後爆裂,射出無限的光茫,遍佈了各處。

他張開眼,發現自己還在語言治療室裡。

是治療室,他未曾來過的另一邊。

站起身,面對單面鏡。

此在的自己,鏡中的自己,還有他認為或假設應該存在的、與鏡像剛好重疊的、囚禁在觀察室裡的自己。三者互相挾持,誰也不放過誰,誰也逃不開誰。到底是診療室裡的自己,還是單向鏡映照的自己,或是可能躲在觀察室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呢?需要捨棄任何一方才能得救呢?該解救誰呢?

他想:如果要解決這個膠著的局面,有哪些方法呢?

  1. 打破鏡子,破壞或解放一切,破除幻影?
  2. 毀掉自己,自殺,讓三者消失?
  3. 其它?

他猶豫許久,然後看到鏡前的桌上平擺著筆記本。隨意翻了幾頁,全是他的字跡,但認不得上頭究竟寫了什麼。筆記最末頁是空白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於是把筆記本捲了一圈,把最末頁接回了第一頁,一個一個字地讀著筆記本上唯一留著的,一位女性留下的字跡:

已經發生 (彷彿沒有過一般),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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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王心儀等著。

他走了出來,輕輕地關上門。

「有記得關燈嗎?」

「有。」

確定關了?

「對。」

「那走吧。」

「好。」

他向前走,世界還是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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