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4日 星期三

關於論戰的論戰──沙特絕交信六十年後



(圖:1952年8月份,沙特主編的《現代》雜誌上,公開與卡謬絕交)

一‧

  「我們的友誼得來不易,如今只能說遺憾。若您今日斬斷這友誼,無疑的,也該是時候了。許多事使我們相親,某些小事使我們相遠。然而,光這樣也已太超過了:至於友誼本身,也變得專制起來……。」

  1952年8月,沙特將〈答阿爾貝‧卡謬〉刊載在他主編的《現代》雜誌上,一共二十頁的絕交信。當然,轟動一時。這無疑地決定了某些事,至少他們之間的友誼無法再挽回,倘若曾經有過的話。一向花許多時間回應他人評論或指責的卡謬,收到這份意想不到的「聲明」之後,陷入沉默。只有在他的手記裡,與極少數的密友那,透露了他的驚訝與打擊。要再過幾年,才以小說的迂迴──在《墮落》這短篇小說中,虛構一個角色及其自我懺悔剖白,來回應這突如其來,並將他放逐的集體攻訐。

  於是,我們看不到卡謬如何回擊沙特,看不到兩位具有明星特質的文人或知識份子直接唇槍舌劍。雙方沉默作結。然而,檢視其前因後果,以及之後的影響,即使他倆沒有正面交鋒,我們仍得說,這是一場論戰。在往後的法國文人與知識份子回首時,不論提起或繞過,必然會意識到的論戰。

  兩個例子。

  其一,1964年,卡謬驟逝四載,定義「哲學的任務在於創造概念」的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他曾是我的大師〉一文中,指出對於他的世代而言,能「給予我們新的刺激、創造新的藝術或文學技巧、找到符合我們面對的現代性的思考方式」的大師,除了沙特,沒有別人。接著,德勒茲草草帶過哲學家梅洛龐帝﹝Maurice Merleau-Ponty﹞後,筆鋒自然地掃到卡謬:「卡謬,唉,毋寧是個過度膨脹的衛道人士,他所謂的荒謬毋寧是二手的。」

  其二,原籍保加利亞的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1996出版的《反抗的意義與無意義》當中﹝原是她1994-1995年間的課程講義﹞,經由對三位文人的分析──沙特、阿拉貢﹝Louis Arago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一探「反抗」之意義時,亦免不去提起卡謬,即便只是一筆帶過:「我本來也可以、也應該跟你們談卡謬,他的《反抗者》與《異鄉人》帶出且激發了人道主義者的遺志以外,一種使人焦慮的異鄉感。」然而,她認為她選擇的三者,是更適合重返到當今的,給予新刺激的例子。

  在將聚光燈打向沙特時,卡謬引人注目的面孔竟同時顯現。不管是明顯的貶抑或迂迴地繞過,皆或多或少有意識地,處理卡謬本身的「存在」引起的問題。尤其在將沙特樹立為二十世紀的大師、知識份子的典型人格之時,卡謬的面容無法忽視。因此,在德勒茲那,卡謬像是沙特旁的拙劣模仿品﹝而梅落龐帝是成功的沙特哲學產物﹞;在克里斯蒂娃那,卡謬的原創性並未被否定,但,對九零年代的她來說,卡謬,至少他所建構的「反抗」哲學,已經過時了。何況,她談起沙特的反抗,只從1964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開始,完全跳過沙特與卡謬因《反抗者》造成的不快,甚至跳過卡謬在世的時期了。

  我們即將追究的這場讓卡謬與沙特公開決裂的論戰,正是卡謬出版的《反抗者》一書後。沙特的一擊將之打至谷底,他在信件指責卡謬的「墮落」:「卡謬,莫梭﹝Meursault,《異鄉人》的主人翁﹞到哪去了?薛西佛斯如今在何處呢?﹝…﹞或許被殺害了,或許被放逐了。」然後,我們看到,卡謬花費多年心力投入的「反抗」主題,在克里斯蒂娃眼中,比不上沙特值得重新檢視;在德勒茲那,卡謬的反抗不但不具意義,還是法國高中會考程度的東西。沙特手一指,將那努力把大石推上反抗之道的卡謬,一路頂回了荒謬、《異鄉人》與《薛西佛斯的神話》的階段,與存在主義牢牢綁在一起。誤會,並為此遭受攻擊。卡謬未曾自命存在主義,一輩子不斷否認,但終究徒勞。卡謬只有荒謬,只有《異鄉人》,只有存在主義。德勒茲口中卡謬拾人牙慧的荒謬,其反抗又不值一提。克里斯蒂娃也只能在處理異邦性的問題給卡謬位置﹝《我們自身的異鄉人》,1988﹞,而在反抗主題略過他。

  在此,我們可以簡略地化約為兩種處理此問題方式:一是兩者並列,然後從他們的相似點出發,遇上他們的歧途後,接著討論卡謬如何被放逐出去。或不去處理,讓卡謬在存在主義底下,失去發聲的機會,當他作存在主義裡的一個產物,只是稍受讀者青睞、有明星氣質的簡單作者;否則就是一開始便把兩人對立,從卡謬的「荒謬時期」便把他與沙特及存在主義的差異指出。那麼,論戰馬上隨之而來:要沙特,還是卡謬?不,這該是先於兩種處理方式之前的問題。大膽的說,選擇第一種處理方式的,多半較認同沙特,或無意識地接受沙特一派們的說法:卡謬讀不懂哲學,是個右派,是個高中生程度在讀的哲學或文學作者。選擇後者的,往往為卡謬叫屈。

  不論如何,綿延至今重覆同時差異的討論,亦成一再出現,眾多法國知識份子必須面對的,關於論戰的論戰。
時至今日,尚未止息。


二‧

  卡謬與沙特一派之間的衝突可追溯到更早。1946年,卡謬正撰寫專欄〈不當受害者,也不當加害人〉。他的訴求在標題上一目瞭然,這與一意向蘇共靠攏的沙特立場是相左的。亞瑟‧柯斯勒(Arthur Koestler)──原先是共產黨員,後來脫離,在其小說《正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重現了史達林大清算時期的殘暴──其時也在巴黎。屬於沙特一派的梅洛龐帝在《現代》雜誌上發表了一篇〈瑜珈修行者與無產者〉影涉攻擊了柯斯勒。某天晚宴,卡謬遲到,一到會場,即走向梅洛龐帝興師問罪,質疑他攻擊柯斯勒的行逕,並遣責他為史達林辯護,合理化蘇聯那些審問。沙特則為梅洛龐帝說話。場面火爆,直到眾人攔住卡謬準備向前痛毆梅洛龐帝的拳頭。

  這事件暗示著卡謬與沙的的相反立場,預告了往後了分裂。

  我們直接來看1952年吧。《反抗者》出版,卡謬以「說不」,展現了一種姿態:「何謂反抗者?就是一位說『不』的人,但同時也是個說『是』的人,因為他一旦拒絕,行動就會堅持到底」。同時探討為什麼人們在二十世紀,一開始會以反抗之名,最後竟與罪惡共謀、造就了警察國家。他拒絕以世界進步之名合理化罪惡,尤其殺人。他提倡一種有尺度的反抗,而非絕對的自由。

  沙特一派無法不對此書回應。沙特對著《現代》雜誌的成員們說:「不能一直這樣,沉默給他﹝卡謬﹞的傷害不見得比批評來得好。」於是分派此任務給旗下的讓松﹝Francis Jeanson﹞。他於雜誌上發表〈卡謬或反抗的靈魂〉,該文諷刺卡謬所談的「不暴力的、純粹個人的反抗」,只是遁入個人的、理想的、靜態的反抗,而迴避了參與歷史。結論裡,除了說這是本失敗的巨作外,也呼喚卡謬,找回他原先的風格──我們已經知道的,他們最喜愛的,所謂荒謬主題的卡謬。

  下一期,沙特在《現代》刊載〈共產主義與和平〉,宣告向共產主義投誠。

  再下一期,即我們一開始讀到的,《現代》刊載卡謬給雜誌的回信同時,沙特將自己那封絕交信一併公開,連同讓松給卡謬第二封信。這並不尋常。《卡謬傳》的權威作者洛特曼﹝Herbert R. Lotteman﹞注意到,沙特說他不想直接反對卡謬,但卡謬對讓松的批評使他無法忍受,何況卡謬致信以「給雜誌的負責人們」的方式表達,並不光明磊落。事實上,卡謬一向是這麼寫信的……。

  不論是有意或是無意掀起的論戰,他們漸行漸遠早有端倪。僅管是因《反抗者》這本文論捲入了風暴,政治選擇使得他們兩者友誼破碎,討論該不該支持當年的史達林,孰是孰非,如今不免陷入後見之明。更迫切的問題在於,為什麼,卡謬說了「不」,而沙特說了「是」呢?

  我們還是將這「歷史」拉到更早吧。循著沙特呼喊的「莫梭﹝我原來所欣賞的卡謬﹞在哪呢?」,去理解卡謬,與他們最根本的矛盾。

  也許,沙特對於兩人之間的認識是錯的:他們真正相近的只有一小部分,大部份才是相遠的。甚至,相反的。

  如果卡謬真的是薛西佛斯,那麼,被沙特推下山,跌回荒謬的他,也還是會選擇同樣的路。卡謬不會如沙特所願,停留在那裡。因為,「荒謬」表面上是他們得以連結的原因,實際上,這反倒是兩者最根源的差異。
早在1938年,卡謬仍未到巴黎,也還沒出版《異鄉人》時,便對沙特的小說《嘔吐》發表過評論:「證實生命的荒謬性不能當作終點,而只是個起點。」荒謬之於沙特,是世界本身,是事實性,是單純偶然存在。除了人的意識,沒有其他意義。之於卡謬,則是起點,荒謬誕生於「人類的呼喚與世界毫無理由的沉默的相遇之時」,或「渴望的人類與令人失望的世界之間的離異」。離異,法文的divorce,一般意思是離婚。所以,在卡謬那裡,荒謬包含著一種情緒,以他選用的「divorce」來看,除了關係的斷裂,這同時是種情感,所謂愛的破碎,與愛的不可能。當然,這也是為什麼卡謬面對荒謬主題,會先從「異鄉感」著手。

  沙特像置身在一個荒謬的世界之中,因此他的任務是去定義,去選擇。世界沒有道理,是單純的存在。然而人必須說「是」,主動選擇,將這責任化作自身,創造自己。因此,在1949年,經歷巴黎被德軍佔領時期的沙特說:「惡無所不在。但即使所有的選擇都是惡的,還是必須去選擇,這是我們的責任。」所以,處在世界之中,沙特要去推動歷史、改造世界。

  與之不同,卡謬沒有沙特的環境,沒有如沙特一樣有巴黎人的教養、上流文化的薰陶、最菁英的教育,對他來說,父早歿且家境貧窮、在阿爾及利亞長大,對於世界的知識與認識,從來不是那麼簡單。可以說,卡謬的「荒謬感」緣自疏離,緣自世界對他而言過於沉默過於遙遠而產生的「情感」。所以卡謬要做的是去追尋、詢問、探求,不是創造,不是自己給予定義。意識到荒謬的卡謬,不認為自己是自由的,而是像薛西佛斯,要去對抗,行為相同﹝推大石﹞,轉變的是內心。

  沙特哲學引導他要創造一個體系,推動一個歷史進程。卡謬則是走向一場旅途──不是那麼浪漫的,更向是一場放逐,要尋找與世界重新結合的方法,所謂回歸之途。也就是說,卡謬並沒否定人有本質,以及世界有意義的可能,只是彼此之間無法彼此理解。這與沙特的存在主義的預設不同。

  所以,沙特相信的是抽象的概念,因為除了人類創造的之外,一切都沒有意義。卡謬在乎的是活生生的,實在的人,這才是通往愛的唯一途徑,意義也要以生命經驗去追尋。因此卡謬在斯德哥爾摩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說:「我相信正義,但在正義之前,我會先保護我的母親。」這不是自私,我們應該理解到,對於卡謬,僅管相信意義,但不認為值得為了抽象的觀念去犧牲活生生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卡謬無法接受當時的史達林,而沙特可以。為什麼前者說不,後者說是。為什麼沙特還是寧願要荒謬時期卡謬。

  卡謬所謂的荒謬感只是個人層次的,是起點。然後反抗,抱著荒謬一起啟程:「假如我們意識到虛無與無意義,假如我們發現世界是荒謬的,人類的條件是難以忍受的,那並不是終點,也不該停在那。除了自殺外,人類還有反抗的天性反應。」透過反抗,人類脫離了獨我的孤獨,從個人的痛苦感受,由反抗的意志與行動到達了集體──「我反抗,故我們在。」

  無論如何,如前所述,反抗是卡謬必然會前進而達到的階段,而且他不會為了歷史﹝大寫的,對沙特而言更是歷史的進程﹞犧牲個人。

  以沙特的眼光看卡謬,他會是個一開始展現天才的作家,與存在主義不謀而合,但後來提出過於天真的「反抗」哲學欲回應複雜的當代問題而失敗作終,自此將郎才盡。但認真去看卡謬,會知道他一開始便與存在主義不同,而即使他有意回應當代,他的「反抗」思索也不是為了解決當代問題﹝他的社會實踐最常是批判、譴責,也就是說不,而不是如沙特欲如超人般去解決什麼,或建立什麼﹞,卡謬在意的仍是個人如何與世界建立關係,擺脫孤獨的自身。換句話說,這本來就是他自身旅途﹝回歸﹞計劃。這不是成不成功的問題,思想體系完不完美的問題,只是某個階段而已。

  對卡謬來說,處理反抗後,不管有了成功的《瘟疫》與飽受批評爾後被遺忘的《反抗者》,他都會繼續前進的。我們看到了《放逐與王國》、《墮落》,以及可惜未完成的《第一人》。艱難,但絕非他當時的批評者所說的,失去才華或江郎才盡的卡謬。

  相反的,他一直在路上。


三‧

  這場論戰經過了六十年,一長串的名字──布列東﹝André Breton,超現實主義發起者之一,在沙特之前就因《反抗者》與卡謬論戰﹞、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文學家與哲學家。在布列東與沙特批評卡謬時,兩度捍衛卡謬,並反對前兩者﹞、利柯﹝Paul Ricœur,哲學家,1952年便發表〈卡謬與反抗者〉討論該作,以及他與梅洛龐蒂的爭執點﹞、索雷爾斯﹝Philippe Sollers,文學家,亦是克里斯蒂娃的丈夫。1960年,卡謬逝世三個月後,在《原樣﹝Tel Quel﹞》雜誌創刊號發表獻給卡謬〈安魂曲〉,指出作為簡化觀念的道德家卡謬,與他文學美學是矛盾的﹞、侯傑‧葛雷涅﹝Roger Grenier,文學家,法蘭西文學獎終生成就獎得主。作為卡謬《戰鬥報》夥伴與故友,他在《卡謬:陽光與陰影》一書寫道:「卡謬的當代還沒能成熟地理解《反抗者》」並斬釘截鐵地說「卡謬是對的」﹞──直到今天,仍舊在法國人心中,佔有獨特的位置。

  2012年1月4日,法國當代最暢銷且知名的哲學家米榭‧翁福雷﹝Michel Onfray﹞繼前一本討論佛洛依德與精神分析的「反哲學史」後﹝這使他與克里絲蒂娃,以及其他精神分析專家,很快有了辯論﹞,這回為卡謬翻案,再度引起爭議。他的觀點迅速在記者、讀者、評論者之間熱烈討論起來。英語系卡謬傳權威洛特曼與翁福雷一起上節目,法語系的權威托德﹝Olivier Todd﹞則在世界報上指責翁福雷翻舊帳,選擇性並誇大沙特對卡謬的恨意──托德私下與沙特交好,沙特晚年已承認支持共產主義的錯誤之處,也真心欣賞卡謬,──該讓沙特與卡謬停火。不用說,這樣的文章造成的效果是讓戰火綿延下去。短短數周,關於書討論已累積數十篇。

  翁福雷認為,卡謬長期被誤解,即使是站在他這邊的人,也多少被沙特的說法影響。對於他來說,卡謬不是沒有原創性的思想家、只有高中哲學會考程度的作者。相反地,他是不折不扣的哲學家。卡謬的目標不在建立抽象的理論,而以真實的人身去探問。卡謬相信秩序與自由不是無法同時擁有的,翁福雷書名作《自由的秩序》指的就是卡謬哲學人生的追求。對他來說,卡謬在《反抗者》提倡的反抗的尺度,反倒是先知般的聲音,預告往後知識份子的角色。

  翁福雷的目的是雙重的,把卡謬塑造成一位與沙特「完全相反」而有獨特路徑的哲學家,除了翻案、解開神話之外,也是以古喻今,點出當代法國知識圈的某群人,以及他自己的立場。換言之,以沙特─卡謬論戰的討論挑起新的論戰。

  在接受為台灣讀者的專訪時,翁福雷非常坦率地點了兩位法國當代哲學家的名字:巴迪歐﹝Alain Badiou﹞與列維﹝Bernard-Henri Lévy﹞。不客氣地說他們是沙特一路的人:巴黎資產階級、菁英學校畢業,尤其,以信仰或觀念之名合理化暴行。

  有趣的是,他點名的列維正是在2000年左右出版《沙特的世紀》的作者。他指出,烈維1991年出版《自由的冒險:知識份子的主體史》,在這本細數與點評法國知識份子各種樣貌時,列維同情的是卡謬﹝他認為卡謬「在正義與母親之間,我選擇母親」這流傳的話,卡謬本人沒有機會辯解,也未被正確理解﹞,而當然,對沙特不假辭色﹝甚至在與沙特一派的讓松對談時,直接質問1952年一事,讓松只能說:「我們《現代》的成員都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我的第二篇文章本來不想寫,是沙特……」﹞。但列維卻在2000年紀念沙特逝世二十年時,為了譁眾取寵,把自己的立場完全調反,轉而為沙特辯解。

  物以類聚,翁福雷這般評論選擇沙特的列維。然而,我們亦能發現翁福雷在書裡強調﹝強化﹞的卡謬特質,與他自身有幾分神似:外省出生,不是明星大學教育背景,所從事的思考皆是討論人如何能活得更好的人生哲學……還有,他自己一在強調的,不接受為了觀念而忽略生命的苦痛與喜樂。

  沙特─卡謬問題在某種程度上是極好的思想試紙,如何對待卡謬與沙特得以顯見一個思想家的偏好與立場。這也是為什麼論戰與關於論戰的論戰延續至今。正在,進行式。


四‧

  除去複雜的部分不談,翁福雷提出的一點能讓我們更理解此論戰。在他看來,卡謬《反抗者》的行動哲學,當代不被認同,但這種模式,反而比較接近他驟逝後的那個時代知識份子的方向。

  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繼承人薩琵侯﹝Gisèle Sapiro﹞,在她的法國知識份子史的研究中﹝《作家的責任》,2011﹞,觀察到左拉「我控訴」後拉出的知識份子角色,由原先的反諷,成了正面意義,到了沙特之時膨漲到最大,化身為「事實與正義的大師」,所謂「無所不包的知識份子」。站在頂端的沙特象徵,被法國六零年代的結構主義群起而攻將之瓦解,取而代之是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謂的「專門的知識份子」:不超出自己專業知識範圍,以他們特殊的角度提出問題與批判,不再將自己視作無所不能。

  儘管思想差異甚大﹝不過,卡謬的反思也是從尼采出發的﹞,卡謬的確偏向後者。

  又一次,推動歷史者的沙特與異鄉人的卡謬:沙特置身在那個時代,選擇接受了這個知識份子的角色,且將之推到最頂峰。而卡謬,他實踐的價值並不屬於他的時代,卻被以這樣的「至高的」知識份子標準所評判,被誤解,被審問及控訴。

  然而,解開卡謬的魔咒是必要的,我們或許也該同時注意,莫把沙特綁死在他一意傾向史達林與共產主義的時期。情況總是複雜的,透過論戰,應該試圖將他們兩位鬆綁,以便看得更清楚。
最後,再次記起,應該想像薛西佛斯,是快樂的。


  (刊於《聯合文學》2012年3月號)

1 則留言:

  1. 補充第四節:

    Bourdieu在《藝術的法則》一書裡,除了自己一開頭分析福婁拜的《情感教育》外,第二部分再度提起,以沙特對《情感教育》當作觀察對象,Bourdieu指出,沙特完全沒看到福婁拜在此作"客觀化他所屬的社會空間以及自身所在的社會位置"的努力,反倒強調作者的無上權威。

    也就是說,早浸淫在巴黎知識圈的"教育素養"的沙特,因為了保衛"作者─哲學家─知識份子"的超然權力,而忽略去分析自身的社會位置,也因此看不見福婁拜此作的幽微之處。

    Bourdieu,一位外省小孩,來到巴黎,進了高師院,最大的衝擊就是教養。所謂的場域、文化資本、慣習等理論,其實都與這有關。也因此他對福婁拜此作如此敏感,對沙特的盲點也如此敏感。

    如此看來,《藝術的法則》的書寫策略,也是很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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