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7日 星期日

史特拉斯堡



(Jeanette家的花園客廳餐桌,那天妻子準備中餐給Jeanette與小忍吃)
  「我恨旅行與探險家」,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開頭的第一句話已經是人類學著作裡頭的經典了。每當在規劃旅行時期,我永遠都虧欠妻子,幾乎將大小事宜全權交給她,偶爾在她無法決定時像在做選擇題一樣 (選項當然是她提供),表達一點僅供參考的意見。如果是我自己,大概只會考慮時間地點交通方式住宿的問題,以最克難的方式去完成一趟出遊。可是如果與妻,與那隻讓人放心不下的小狗旺,事情就不是那麼單純。然而我會做的,還是只有遵從妻子的安排,扛行李抱小狗的任務而已。

  可以視作我不是個好的旅者的象徵之一 (我大概只有耐走跟體力好能吃苦是我作為旅者的優點),就是這趟妻期待已久的史特拉斯堡之旅,竟然沒把相機帶上。說是糊塗也行,但實際來說,在我掛心東掛心西各個事項時 (護照有沒有帶、記得關瓦斯鎖門、車票要記得),相機這點卻是徹底忽略。我偶爾會羨慕那些網路相簿上面有滿滿照片、或這幾年Facebook上可以與大家分享按讚留言的人,在快門與景框間快取經遊過的畫面。我會的記憶法,還是書寫,而書寫不但緩慢,時常力有未逮 (當時已惘然啊),更不具有分享性質,而每個人獨有的記憶顏色與形狀皆不同,亦無法讓我「告訴」別人,我去過了哪裡,做過了什麼。所以我幾乎不寫遊記。而我現在願意寫些什麼,是因為這對我們來說,也不是一般的旅行。

  與其他旅行最大的差別,就是史特拉斯堡對我們並不是陌生的地方,反而像是回到老家一樣。妻子後來對我說,這有回娘家的感覺,我同意。因為那裏有Jeanette在,所以那裏就有家的感覺。

  那是2007的12月,連情人都還不是的妻在法蘭克福下車,搭上巴士前往史特拉斯堡,只在朋友家借住一晚便找到了住處。她在msn上給在巴黎的我秀了幾張照片。那是一個溫暖的家,屋頂尖尖地有煙囪,一如我們小時學畫圖總是那樣畫出的房子 (而我這在台灣都市長大的小孩,一直不解為什麼我看到的都是長方形的公寓)。同個期間我也才剛安頓,兩個多月搬了四次的流浪終於停止,落腳在一間十平方公尺的小Studio,我後來去Jeanette家才悲哀地發現我的住所比她家的浴室還小。不過,重點不在於房子的大小與Jeanette太太精心佈置起一家各角落都充滿美麗的問題,在她那,最無可取代的是人情味,以及一種教養。妻子談到料理,開頭第一句永遠都是:「我剛來史堡時,跟一個老奶奶一起住,我們時常一起做菜,我是跟她學的,後來愛上料理。」然後學起Jeanette的名言:「有人問起我為什麼做菜那麼好吃,我的答案是:因為我懷著滿滿的愛去做菜。帶著滿滿的愛去做菜,從來沒有失敗過。」

  到今天,妻子對於家庭需要如何打理,讓家裡能夠舒適溫暖,有家的感覺,這一切都還有Jeanette的影子在。妻子說,她很小祖母與外婆就過世了,對她而言,Jeanette就像是奶奶一樣,而Jeanette也把妻,以及住過她那邊的,投緣的她所愛的房客,視作自己子女般。

  妻在那住的日子,是我倆愛情的萌芽期。從最初令人發狂慌亂的不穩定不確定,漸漸地找到協調的音律,每回去史堡找妻,我們的關係都近了一些。直到08年的六月,我把妻從史堡接回了巴黎。Jeanette親自開車送我們到史堡的火車站,臨行前妻與Jeanette都哭了。妻與我之後就一直在巴黎,我們曾在零八年的聖誕回史堡,但當時人在瑞士子女家的Jeanette卻生了病無法動彈。隔了兩年九個月,我們才再見到她。

  見到她的時候,妻子與她擁抱,像是許久不見的家人一樣。我們先將行李放在一旁,在她的客廳裡吃她準備的下午茶。桌上是她烤好的梨子蛋糕,擺在白色的餐巾中間,她們兩個喝茶,我一貫地喝咖啡。她關心著利比亞的動亂與日本的震災,除了人道外還有另外的原因,也就是這些地方是她的房客與前房客的故鄉。我們交換著消息,所幸認識的人當中還沒出現意外的。她也嘆氣地說,樓下住著一對利比亞夫婦,那位妻子無法用法語或英語完整的溝通,只是一看到電視新聞便流淚不已。Jeanette詢問過她的丈夫,他卻也只說他的妻子也不對他說她傷心的原因。Jeanette這一陣子天天看著新聞追蹤消息,甚至有點天真地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這裡可以接受遭受地震災害日本家庭來避難」後來我們又聊到她近幾年身體的每況愈下,脊椎的問題、眼睛的問題與關節炎的問題。我們也同時注意到,幾年前非常健朗的她,現在是日常生活的行走或簡單活動都會引起疼痛。

  「這是我人生非常艱難的時刻。可是我天天都很快樂,還有像現在能與你們在一起,我從來不曾感到孤獨。」她這麼說。

  我跟妻子吃完茶點,將行李移到這幾天要住的小房間後,有默契地互道:「之後有空要常來陪陪她聊天。」我們知道她那番話有她向來的勇敢與樂觀,但也有故作堅強的成份在,而我們明白她真的很開心能看到妻的到來。她說這讓她忘記身上的痛苦,這話並不是客套的歡迎辭而已,我們很清楚。

  第一天的晚上我們請Jeanette去大教堂附近的Le Tire-Bouchon吃飯,不過由她帶路。當時下雨,我一手抱狗撐傘,妻則攙扶著一手拄著拐杖Jeanette緩步前進,深怕引起她背疼,更防犯她意外跌倒。那是一家道地的亞爾薩斯餐館,每道主菜都非常大一份,藍帶雞排配起亞爾薩斯的Munster醬特別好吃。聊天中途她問起我對亞爾薩斯的感不感興趣,我回答是,雖然不脫本行地說到對我研究來說尤其重要的德雷福斯事件。我談起德雷福斯身份在這冤案間的兩個重點,一是他是亞爾薩斯人,二是他是猶太人(當時忘了講李維史陀也是這樣,雖然是在布魯賽爾出生)。她說,亞爾薩斯本身就是個能夠獨立的非常富裕的國家(到現在他們還是會講亞爾薩斯的方言,也有許多特色的料理與文化),因此也成為在德法邊界間,帝國主義下的犧牲品。而當然,在那個時代,身為猶太人,對法國人來說會有更多的不信任。

  飽食歸去,我們意猶未盡仍然聊到快十一點才上樓去睡。

  睡前我一人在外頭溜狗,史堡一向比巴黎冷些,街道上空無一人,也寧靜,彷彿連狗兒的腳步聲都聽得很清楚。


  第二天原來有研討會開幕,只是第一天的疲勞未去,第一天也總是有太多的儀式寒暄而無較有趣的演講或對談,我與妻到了車站,發現已趕不上火車必須多等,索性隔日再去。妻子打趣的說:「研討會果然只是我回來探望老奶奶的藉口而已。」

  天候不佳我們沒有多走,主要在如童書般打照的小法國(Petite France)區走一圈,累了回家。晚餐吃Jeanette準備的糖醋鯛魚。我們那天才見到Jeanette現在的房客,一位台灣女孩Joyce,她有著一雙美目。Jeanette看我們相互認識似乎也很愉快,她總說Joyce在史堡的生活太封閉,有台灣朋友可以跟她聊聊天,她自己看了也很開心。我們打開筆電,給她們看我們去年在台灣的婚紗照,以及婚禮的照片。Jeanette也像在看自己的孫女那般,有點得意的說著她可愛的Claire(她都這樣叫妻的法文名字)裝扮起來是多麼漂亮。台灣婚禮那些禮俗排場對她來說也是很有趣的事。看完照片後,妻子拿起準備好的卡片送她,裡面有幾張從我們婚紗照 (一組婚紗攝影拍的,一組是妻子的哥哥幫忙拍的)當中精選的謝卡,她興奮地跟我們說:

  「我剛剛看照片的時候,就好想要有這些照片珍藏,你們讓我美夢成真!我會把這些全部錶框起來,這是我多麼美好的回憶啊。」


  第三天我們趕上了車,到了附近的城市Milhouse,在一所大學聽Maxine Hong Kingston的國際研討會,那座城市不是我們喜歡的類型,暗道當初選擇住在史堡Jeanette家通車來聽是對的,不然這幾天住在這肯定會悶。然後又與妻吐嘈這回真的主要是來看Jeanette的。周六的大學校園裡除了研討會外皆無人,原本擔憂的帶狗問題也排除了,妻子聽演講,我在上一層樓的空盪走廊長椅唸書或寫小說筆記,旺旺在寵物攜行袋裡睡覺,每個一小時走出文院大樓在草皮上溜溜小狗。中間空檔我與妻找了中研院的單德興教授聊天,等到下一場對談我又去樓上走廊讀書。累歸累,總算是一償宿願,我也親眼多見過了一位國際級的作家(彌補我今年為了這研討會錯過巴黎國際書展的遺憾,去年國際書展我可是見到奧斯特跟魯西迪呢)。當天結束是晚上六點。原來我們叫Jeanette不要等我們吃飯了,可是她堅持,她說她想為我們準備晚餐,喜歡跟我們一起吃飯,這是她想要且願意的。理由如此充分,我們也無法拒絕,只是跟她們說,餓的話就先吃點東西吧,不要忍。我們為了這心意,一路也只買一包零食吃,回到家已經九點半了。她這回準備亞洲料理,她確實有作異國料理的天分,餛飩湯與紅燒獅子頭,尤其獅子頭的醬汁美味,飯足足再多添了一碗來配。作為點心的île flottante則是我目前吃過最美味的。Jeanette愛看我吃甜點不自主發出的讚嘆聲與滿足的微笑 (我是甜點系的男人),看我喜歡又多給了我一份。

  當晚聊到關於許多文化與飲食之間的各種差異,她說她也喜歡各種不同國籍的房客,可以認識不同的人與文化。妻也引用了Cixous課堂上說的 (她這學期開始有跟著她的課),讀不同國家的文學,其實也像是嚐異國料理一樣,需要去適應。也順便說了上一回請法國家庭來家裡吃飯,有個六歲跟八歲的小女孩對於亞洲食物完全無法接受,而十四歲的那位少女卻很有興趣去品嘗的趣事。而至少在食物上,我們對於西餐,或Jeanette對於東方料理的接受度與尊重都很高,在餐桌上度過的時光也因此愉快萬分。

  愉快到我們過了十二點才發現晚了,趕緊去洗碗、溜狗、盥洗,上床睡覺。隔天再繼續餐桌聊天。


  第四天的研討會閉幕也不去了,最有趣的演講聽過,剩下的時間想多在史堡回味,多陪陪Jeanette。三天的陰雨總算盼到了晴,趁日頭與Joyce一道去史堡的橘園走走。葉已添綠枝頭,桃樹先開,相機也沒閒著,旺旺也笑了。那裡可以真正看到活生生的史堡吉祥物Cigogne在樹頂築巢,亦有小型的動物園看些鸚鵡或山羊等動物。回程順道繞去市中心看他們的嘉年華扮裝遊行,儘管不想人擠人,看了幾組過過癮也好。Jeanette事後跟我們解釋基本上他們的扮裝都有諷刺意味在裡頭,就在那天,面具之下,可以毫無顧忌,以嘲諷的姿態去宣洩他們平常不滿的事,這傳統就這麼一直下來的。晚間繼續在餐桌上,前一天太晚吃,這天則是五點多就坐上桌了,當晚吃的是義大利麵佐亞爾薩斯特產Quenelle白醬。飯後是我們今天在市區買回的玫瑰口味與黑森林口味蛋糕,Joyce與妻喝茶,已經學會用她家nespresso機器煮咖啡的我,幫我與Jeanette一人送上一杯。

  最後一天,晚上八點十五的火車,我們的主題仍是吃。Jeanette近年身體不好後,家裡的廚俱傢俱擺設反而更加漂亮,每天早餐我們也一起吃,吃著Brioche麵包,一樣我與Jeanette喝咖啡,妻與Joyce喝茶,麵包是放在竹籃裡,餐盤與杯子則是前一天晚上就在桌上擺好連同刀叉與餐巾紙。妻子決定這天的中晚餐包辦,並且中午也邀了妻子住史堡時期的日本籍室友小忍一道來。對於只有哥哥的妻子(我這獨子不用說了),小忍像姐姐一般,她應該是我們兩個見過最溫柔最體貼的人之一。我開玩笑地說她長得就像菩薩一樣慈善,但我真的每回見她都有安心溫暖且愉快的感覺。小忍後來搬出Jeanette家獨自租屋,中間還是會來看Jeanette。Jeanette每次談到小忍,都會說:「她是多麼美好的女孩呀。」我記得接妻子到巴黎同住的那天,也是一樣我們四個一起吃中餐,由我與妻一道作菜(當然是她作菜我幫手),時間也飛快兩年九個月,如今我們已是新婚夫婦了,也在法國撐了下去(我那時是連碩士班都還沒有申請到的徬徨期)。

  我們去亞洲超市買了菜,中午準備了越南春捲佐泰式燒雞醬、照燒雞排、味噌湯,還有買回來的炸春捲,甜點則是Jeanette用先進機器做的新鮮蔓越莓冰淇淋(又是我此生吃過最好吃的),一直聊天吃食直到接近下午四點,才因為小忍有課離去而先結束。我們依然相約再見。休息一下繼續晚餐,上桌的是百花釀香菇與宮保雞丁。晚餐時間恰好,煮好時Joyce放學歸來參與。最後一餐的華麗,可惜為了趕車,吃完匆匆離去,臨行前Jeanette又捧著妻子親了臉頰好幾下。我跟妻子說:

  「這幾天下來,她親妳的次數,似乎比我親妳的次數還要多得多呢。」

  我不是妒忌,相反的,我好感謝她給妻這麼滿滿的愛,這幾天的妻子也一直高興著。妻直嚷著:「如果在法國想家,又沒辦法回台灣,就來史堡找Jeanette,對我來說她就像我的家人。」

  我也被她親了好幾回,溫暖的感覺猶在,我答應妻也答應她,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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