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27日 星期一

誰怕吳爾芙?

George :
(Puts his hand gently on her shoulder ; she puts her head back and he sings to her, very softly)

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Virginia Woolf
Virginia Woolf,

Martha: I . . . am . . . George . . . .

George : 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 . .

Martha: I . . . am . . . George . . . . I . . . am . . . .(George nods, slowly)

Edward Albee 《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我翻起妳留在書桌的文本,在末頁的最上頭,那柔聲唱起「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的George一旁,妳寫著「Who’s afraid of life without illusion ?」,於是我想像幕落後,那對夫婦赤裸裸地面對世界時,那幾近昏厥而硬挺起身體,緩慢前行的腳步,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的樣子。失去了幻覺保護的世界會是如何呢?


我們心愛的狗兒旺趴在我們撿回的那個單人沙發上,即使房門關著,牠仍面對著門。回到家後,牠不再因為任何走廊的動靜就衝上前豎耳聆聽。也許牠知道妳今晚不會回來。

要前去巴黎北站時,在歌劇院大道下起了細雨,我們趁著淋溼前躦進了地鐵路口,直到我們將分別及重逢的舞台。這是我第三次送妳到車站,前兩次在東站,這回在北站。妳的目的地在倫敦,那因論文而纏繞在妳心頭許久的吳爾芙居住之處,那戴洛維夫人步行的街,那,自妳讀起文學後既遙遠又親近的國度,大不列顛。穿過分隔歐陸與英倫的英吉利海峽,那潛行的海底隧道,近午夜之時妳將抵達另一國度。然後,一個小時的時差,我比妳先跨過一日的界線。「時間過很快的」,妳說,彷彿安慰我一般。但妳忘了,我們的時間在分別的那一刻便岔離了道,所謂那些高科技下發展的即時通訊建立的同時感不過是個幻覺罷了,這幻覺一旦戳破,將發現,無可否認的,我們活在不同的時間裡。

(「Who’s afraid of life without illusion ?」。)

或像是那浦島太郎先生的故事吧。當他潛下海中,在那龍宮目瞪口呆看著一切令他目眩的華麗展演後,殊不知外頭的時間正飛快地流逝,時鐘的指針像風扇一般瘋狂地跑動起起來,物換星移,滄海桑田,等他回上岸來準備向大家訴說這一切奇遇時(「你知道嗎?我救的那隻被打的半死的海龜的靠山多硬,一整座皇宮走都走不完耶!那裡的人不用工作比我們還快活!」),卻發現認識的人一個都沒有,仔細探聽才發現那些同齡的朋友們早就變成走路要拄著拐杖的矮小老頭,關於自己離去的身後(誰離去誰?浦島離開世界或世界遺棄了他?)只留下一些誇張的傳說(「浦島被大海龜拖進海底後也變成隻大海龜啦!」),於是浦島只能默默地接受龍宮給他的贈禮──我猜他早在拆開盒子前便知道那是什麼了──煙霧飄過之後,把他未曾度過的一切彌補回來。在妳搭上了歐洲之星列車滑進了海底之後,我清楚地感受到我們這裡的時間變慢了,妳不在身邊的我的時間,如此難捱。會不會,在妳重新回到巴黎時,發現我突然老上了幾歲,從此之後變得比妳年長?

我看著妳的背影離去,身旁的是妳的友人,她來巴黎遊玩三日後換妳隨她回去拜訪英倫。妳寄宿的她的家就在吳爾芙的故居附近,「為了這論文我讀了多少關於她的書呀,不看一下怎麼行」,妳說,彷彿這是場命定之旅。妳身上還放了一張地圖,上頭標示著《戴洛維夫人》在小說裡走過的路線,有時間妳也想走走看。我想像著妳一個人拿著地圖在那路線散步的模樣,心思是否也如戴洛維那樣流轉?

然後,我走下樓,在RER的B線往南,一路愛犬旺都抱在身上。幾乎是一到月台車就來了。此時的交通正值尖峰,我倆被迫縮在無座位的車廂頭,最角落的那個位置。兩個友善的男人打了聲招呼,摸了旺旺的鼻子。車廂在搖晃中南駛。沒了妳在身邊。我沒有空出手牽妳的必要,因此用雙手抱著旺旺,在人群中的角落護著牠。不知道是不是太擠的緣故,胸悶了起來。旺旺偶爾抬頭看我,大眼漆黑映著我的臉孔。我繼續地用雙手將牠緊緊護在胸口。曾經我被教表演的老師說過,我習慣性地將身體內縮,呈現一個雙手抱胸的姿態,那是個看起來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姿勢。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旺旺很好的藉口,雙手交環在胸口前,壓下內心的那份焦慮。妳知道我焦慮的樣子。妳討厭我焦慮的樣子。我會咬起指甲,騷起頭,抖腳,走進走出坐立不安,頻頻嘆氣,還有,我不願在妳面前展現,而妳知曉時必定厭棄萬分的,我的自瀆。反覆耗費直至全然掏空。我以這樣的姿勢走出大學城站的出口,只在通過閘門時掏出車票感應。被雙手環抱在我胸前的旺旺抬起頭,順著電扶梯我們被送上了路面,雨不像妳說的一下就停,整片街已是無可挽回的雨景了。轉車坐上三號電車,直到找到座位坐下後,我才放鬆讓牠爬在我腿上自由看窗,只在電車轉速停走間牠重心不穩時才扶牠一下。牠大概知道了吧,我想。牠一向如此敏感。

在將牠帶入我生命前,妳說過,牠是隻認命的狗,一切的懲罰或厄運牠不曾掙扎過,往往就那麼不吭一聲忍受下去。牠也曾被遺棄過,孤寂地在小狗籠裡自處,無人寵愛。後來牠遇見了我,妳向我哭訴後,我倆傻瓜似地堅持將牠送來法國。如今牠又與妳分離了,究竟會如何呢?或是不久之後更長的分別,牠也會依然認命地忍受下去嗎?妳說,我得將這一切轉述給妳,妳不在的時光,牠究竟如何渡過?牠還會笑嗎?牠有食欲嗎?牠會傻傻地等門嗎?

下車後我們一路淋雨回家,不趕,反正濕透是逃不了的。進了家門,我倆狼狽地不發一語(當然牠不會說話),淋濕的牠毛髮糾結看上去變得好瘦好瘦,大大的眼依然這般一如羔羊無助。妳總說牠毛濕透的樣子感覺可憐透了。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拿起吹風機將牠毛吹回原來的鬆軟,好似绒毛娃娃。

然後餵食,我多餵了一匙給牠,看牠一反常態地慢慢嚼食,不時停下抬頭看我。我給自己煮了碗泡麵,妳沒說錯,自己一個人我會懶得做菜。

家裡突然空蕩的嚇人。以兩人為單位的一切事物失去了意義,一黑一白的兩張椅子,雙人床雙人棉被雙人枕頭。還有那屬於妳的一切事物,包括妳任意丟在床上的灰色毛線外套。妳不在。妳去吳爾芙的國度,妳去那實際存在的空間尋找虛構的戴洛維夫人。妳帶著那本《戴洛維夫人》與以吳爾芙形象串連起多重身世的《時時刻刻》,惟獨留下那阿爾比的《誰怕吳爾芙》,妳所謂將吳爾芙形象轉化成懼物客體(phobic objet)的代表性文本。妳總是向我訴說著吳爾芙不斷被挪用的形象,那在英國最常被製成肖像商品的吳爾芙,作為文學偶像及女性主義的吳爾芙,那在許多轉化間經常與恐懼連結的吳爾芙,在我面前漸漸被拼成一個巨大的神祇,她的數度崩潰…她載滿石子的身體決心一路下沉的自死…。我隨著妳將她的長臉印記在心。而妳走後,這裡確實成了一個「自己的房間」。但妳,也許不知,那涂爾幹學派理論裡的神聖世界,除了總是與世俗世界二分外,它同時在崇拜的背後令人畏懼,神聖它同時是禁忌,使得俗世之人一旦與之碰觸便會沾染不潔而被危險威脅,因而我們一方面欲投入那更高的力量,卻一方面將它視為威脅極欲與之區隔。妳將神聖之物(吳爾芙的作品)與其追隨者(《時時刻刻》)帶走,而將懼物留在我這邊。一如神聖與世俗那般應當涇渭分明。

我得待在這裡過著我們原本一道過的「正常生活」,直到妳如通過儀式般穿越長長的隧道回來。

誰怕吳爾芙?

誰怕吳爾芙?

誰怕吳爾芙?

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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