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真正的閱讀是重讀,真正的書寫亦是重寫。必然是複讀與複寫,在無數的「已發生」上行跡,且終會無數次地,被往後的所覆蓋。於是在此,由書中一再出現的關鍵詞語之一,「現代」或「現代性」,召喚起波特萊爾,這位無非對「現代性」最有洞見的靈魂之一:「你的腦袋有無以數計的念頭、影像與情緒,一層層地堆疊其上,溫緩如光。彷彿後來的不斷掩埋先前的。然而,實際上,一切未曾消亡。」我們的腦,所謂記憶的與遺忘的庫存之處,對波特萊爾而言,是個「palimpseste」:一種能不斷重複寫上羊皮紙手稿,掩蓋先前者,勢必湮沒於來者,但痕跡終將留存。以此觀點,遺忘只是暫時,在某些時刻,如瀕死時光,一切的記憶將脫離時光的束縛,一次提領出來。波特萊爾另外告訴我們一則故事:一位厭世的陰鬱天才,為了報復他所在的不屬於他的時代,一口氣將他所有的作品,包括手稿,付之一炬。想當然爾,有人指責他的作為。這般飽含恨意造成的恐怖毀壞,會葬送他所有的希望。他則回答:「這有什麼?重要的是,這些東西被創造出來了。一但創造出來,就是存在。」然後,波特萊爾強調,這種不可損毀性,如同我們的想法與行為,都是無法真正抹去的。「回憶的
palimpseste不會毀壞」,他說。
記憶像是創作,波特萊爾用來比喻的palimpseste,再具體不過。
當我們回到《童話故事》,除了具備多重時空場域與超文本性(l'hypertextualité),書中多次直指的現代作者寫作特性(困境),令閱讀之眼從一開始就難以是單純、被動的。困難甚至在於開口之前。許多可以來談論這般書寫的話語配備,書中已然存在,甚至那些並不是他說的,因為它們早存在於其它的文本之中。這對於一位評論者不無尷尬,似乎在這以充分甚至極可能過度的自覺、無法擺脫的複眼寫作出的作品之前,面向一切的話語都指向書寫自身的書寫,批判同時於書寫的書寫,除了成為見證者之外,還真的沒什麼好說。另外尷尬的是,評論的可能路徑也早就配給好了,而且同樣,是引自其它人口中:能談論的,是他如何去看,去認識,如何回應他面對之問題。也就是說,看作者如何在一張暫時經手的palimpseste,在留過無窮的他人與自己的字跡之上,留下一次獨特的簽名,一個覆蓋前者且早預知往後將被自己或他人的書寫洗抹過,卻在本質上不會真正消失的筆跡。於是,終究又是雙重的,不得不去重讀,跟隨作者的筆跡運動,策略運用,逃逸路線,跟蹤緊隨與丟失目標又重獲獵物身影過程,即是讀者的重寫與複寫。
(且不能忘,我得知曉,自己的書寫,將出現在同一本書中。所以也不得不思考,如何在palimpseste上找到書寫的方式。然後,靜靜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溫緩如光的沉積。)
或許,打從一開始,自覺行走在古老的土地上,重要的就不是創新了。書寫的筆跡不是新生成的,作為一次性的個體,而僅存的自我認同,都藏匿在關鍵詞語「私密性」中:於一再複寫無盡連個人曾存在過的時空也終將抹消的palimpseste上,留下特殊的觀看者才能分辨出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