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8日 星期日

歸還之目的:重返《童話故事》(童偉格《童話故事》代跋,印刻,2013)


     的確,真正的閱讀是重讀,真正的書寫亦是重寫。必然是複讀與複寫,在無數的「已發生」上行跡,且終會無數次地,被往後的所覆蓋。於是在此,由書中一再出現的關鍵詞語之一,「現代」或「現代性」,召喚起波特萊爾,這位無非對「現代性」最有洞見的靈魂之一:「你的腦袋有無以數計的念頭、影像與情緒,一層層地堆疊其上,溫緩如光。彷彿後來的不斷掩埋先前的。然而,實際上,一切未曾消亡。」我們的腦,所謂記憶的與遺忘的庫存之處,對波特萊爾而言,是個「palimpseste」:一種能不斷重複寫上羊皮紙手稿,掩蓋先前者,勢必湮沒於來者,但痕跡終將留存。以此觀點,遺忘只是暫時,在某些時刻,如瀕死時光,一切的記憶將脫離時光的束縛,一次提領出來。波特萊爾另外告訴我們一則故事:一位厭世的陰鬱天才,為了報復他所在的不屬於他的時代,一口氣將他所有的作品,包括手稿,付之一炬。想當然爾,有人指責他的作為。這般飽含恨意造成的恐怖毀壞,會葬送他所有的希望。他則回答:「這有什麼?重要的是,這些東西被創造出來了。一但創造出來,就是存在。」然後,波特萊爾強調,這種不可損毀性,如同我們的想法與行為,都是無法真正抹去的。「回憶的 palimpseste不會毀壞」,他說。

      記憶像是創作,波特萊爾用來比喻的palimpseste,再具體不過。

      當我們回到《童話故事》,除了具備多重時空場域與超文本性(l'hypertextualité),書中多次直指的現代作者寫作特性(困境),令閱讀之眼從一開始就難以是單純、被動的。困難甚至在於開口之前。許多可以來談論這般書寫的話語配備,書中已然存在,甚至那些並不是他說的,因為它們早存在於其它的文本之中。這對於一位評論者不無尷尬,似乎在這以充分甚至極可能過度的自覺、無法擺脫的複眼寫作出的作品之前,面向一切的話語都指向書寫自身的書寫,批判同時於書寫的書寫,除了成為見證者之外,還真的沒什麼好說。另外尷尬的是,評論的可能路徑也早就配給好了,而且同樣,是引自其它人口中:能談論的,是他如何去看,去認識,如何回應他面對之問題。也就是說,看作者如何在一張暫時經手的palimpseste,在留過無窮的他人與自己的字跡之上,留下一次獨特的簽名,一個覆蓋前者且早預知往後將被自己或他人的書寫洗抹過,卻在本質上不會真正消失的筆跡。於是,終究又是雙重的,不得不去重讀,跟隨作者的筆跡運動,策略運用,逃逸路線,跟蹤緊隨與丟失目標又重獲獵物身影過程,即是讀者的重寫與複寫。

      (且不能忘,我得知曉,自己的書寫,將出現在同一本書中。所以也不得不思考,如何在palimpseste上找到書寫的方式。然後,靜靜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溫緩如光的沉積。)

      或許,打從一開始,自覺行走在古老的土地上,重要的就不是創新了。書寫的筆跡不是新生成的,作為一次性的個體,而僅存的自我認同,都藏匿在關鍵詞語「私密性」中:於一再複寫無盡連個人曾存在過的時空也終將抹消的palimpseste上,留下特殊的觀看者才能分辨出的標誌。

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

神聖的不安:讀《寶島大旅社》


      若寫一本書與建造一座迷宮可以是同件事,那麼或許無須意外,在閱畢 《寶島大旅社》後,得到是某種說不出的恍惚、混沌、眩暈,無法一語道盡甚 至無法記憶與言說的模糊或片段的印象。因為那正在崩解(無論欲跑動時光到多 麼輝煌的時刻)、落成即陷落為廢墟遺址(指向過去)、又同時不斷生殖自身衝突 畸想(指向未來)的「寶島大旅社」,即此書本身。這不是一本講「寶島大旅 社」的書,書本身就是旅社,其中一切論及旅社的書寫都指向自身。

     這樣的想法並未減少一絲疑惑,反倒更迫切地面臨基本問題:為何寫作? 似乎有點殘酷,然而面對八十萬字的鉅著,無法不去問:這樣的書寫意義與價 值在哪裡?


Élise

           Le Divan,位於巴黎十五區Convention街203號,一間佔地435平方公尺的中型書店。儘管不是在人潮匯聚的商區,亦沒有華麗的門面,柔軟天藍色招牌及遮陽篷安護著入口左右與兩大片玻璃櫥窗,左面的那片玻璃貼著半透明的幾個字母:GALLIMARD。


            Gallimard,伽利瑪,是的,法國二十世紀最具指標性的出版社,歷史已超過一世紀。Le     

           Divan原是巴黎聖傑曼德佩區的一間僻靜書店,1957年開始由伽利瑪出版社經營,四十年後,書店遷至現址,成為今日模樣。店名Divan源自歌德1814年的詩集,歌德選擇此字的典故來自波斯的經典詩作,在阿拉伯語中,意思是「相會的地點」。此外,書店也提醒我們這個字在精神分析當中的意義:長沙發。

            我進入,閒晃,隨書籍浮盪遊走,等待相遇。

            正在排書的Élise與我目光交會,她詢問我是否有什麼需要幫忙。我向她說明來意,聽完,她說很樂意當受訪者。

            相約隔日,七月十七日下午三點,書店見。


2013年12月3日 星期二

尋回的時光:《在斯萬家那邊》出版百年後的今日法國


  二零一三年,法國最重大的文學事件已被預定了。或說:早已經準備發生了

  一九一三出版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歷經了一世紀的等待,終於讓事件完成它的「肉身化」──在此借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概念,他曾寫過的專書《普魯斯特與符號》已成為討論普魯斯特的基本書目了。普魯斯特沒說錯,總要等時間失去,爾後復得,方知其中意義。現在百年了,不僅為了慶祝,種種的出版與座談活動,實際上更像是一種集體的追尋。

        必須要(再度)提醒的是,這一連串多樣且長期的「追憶」,本質上是特殊的。今年也同樣盛大的慶祝卡謬的百年誕辰(例如巴黎用十五間市立圖書館舉行二十場講座),或是巴塔耶以兩本期刊低調紀念逝世五十年,在投注的心力與思辨上,皆遠遠不及《在斯萬家那邊》出版百年一事。如同《閱讀》雜誌為此主題開設的專刊上如此宣言:「慶祝一個人的百年並不罕見,不過紀念一部作品的出版百年卻是稀有的。」
        
  一世紀的發酵,滋養了無數的創作者心靈與文學理論家。到了今天,回顧仍不嫌多,甚至更為迫切。

  以下簡短介紹二零一三年幾個重要的活動與出版,作為紀念的紀念。


時間是謎底也是謎面:重返《在斯萬家那邊》


  暫時遺忘軼事趣聞或文學歸類(如意識流),剛滿百歲的《追憶似水年華》首卷《在斯萬家那邊》究竟說過什麼?

  浦朗(Jean Paulhan)說:「要在《追憶似水年華》的路途上啟程,非得要如同傷寒般的燒熱感或是腳打上石膏的跛足感才行。」

  不是最艱難的,即便他的句子冗長且怪異。甚至稱不上難,而是難以進入。它的「難」則是獨一無二的,與所有偉大作品一樣,屬於它自身非要不可的「難」。

  「時間」為明白揭示的母題 i ,且欲透過小說完成多年來的哲思,並嚴密規劃為巨獸般的大部頭小說 ii ,普魯斯特踏出的第一步極其慎重,同時是高風險的 ──  多少人因此放棄閱讀。除了埋下大量的伏筆以外,這些伏筆會在之後反覆出現暗示,普魯斯特與許多偉大小說家一樣,會耐心等到最後才揭開謎底,讓原來看似無意義的段落變成「太豐富的」──《在斯萬家那邊》作為首卷,以特殊的敘事展現時間與回憶的神秘機制。

  包括小說著名的第一句話。


2013年6月3日 星期一

維亞拉特,卡夫卡的法國馬或法蘭西騎士

在美因茲遇見卡夫卡

        多年以後,亞歷山大‧維亞拉特(Alexandre Vialatte)仍然記得那個下雪的早晨。

        彼時他住在美因茲城(Mainz)已數載。透過讓‧浦朗(Jean Paulhan)的介紹,他持續為《萊茵河畔》雜誌撰稿,將「在萊茵河那邊」的種種轉譯給法國,一如他長期座落之處,德法文化的交界,文化交換與混合變種的模糊地帶。他讀書、翻譯,固定供稿給雜誌,一面思索自己的寫作。連日的雪積滿了屋頂,太厚重的,就隨著屋頂的斜坡滑下,告別屋瓦,摔落一地,發出聲響伴他入眠。

        某個冬日,門鈴突然響起,如同巨響,震醒了整個屋子。維亞拉特放下蓋在身上的毛毯,前去開門。一個男人在他眼前,留著卑斯麥式的大鬍子,身上沾滿了雪片。

        「像棵聖誕樹一樣。」他既幽默又認真地想。

        因為他的遲疑,眼前的男人遂正經地說:「先生您好,我是郵差。」為了怕這外國人聽不懂,他重覆一次,說完後自己爽朗的笑了。

        「聖誕樹」說話樣子對他而言充滿喜感。可是他並沒有笑。他假裝意會,默默地接下「聖誕樹」遞上的包裹,簽收,禮貌道別。回過身來,壁爐的火燒得正旺,門關上後,雪氣一下消散。如夢乍醒。他將包裹放在桌上,方才的記憶已經模糊,模糊的如此深刻,彷彿永遠抹不去了。他走到壁爐旁烤火,等指尖暖,慢慢拆開包裹。

        一本書。書名《城堡》。他沒有多想地翻開書頁。這是維亞拉特第一次閱讀這位陌生的捷克作家,卡夫卡。


2013年2月26日 星期二

孤癖


  一個多月前曾經許願:不要再孤癖了,要學習接觸人群,敞開心房,開口說話,不管是哪個語言。不論如何,至少不要再給人添麻煩了。

  而今天下午,走在聖傑曼德佩一帶,心中擬著義務得書寫的信件,另一個聲音不斷插話:「你辦不到的。你永遠辦不到的。」

  我只會感到痛苦而已,再誠心也勸不動的。這是我的問題,我的病。別人可以克服,輕鬆達到的事,我怎樣都不行,這就是病。很抱歉我一直逃,一直離開。

  我非常抱歉。